于是張獻兒便點了點頭,整理一下思路,道:“這天地之間自有千萬種道理,有這堆土成山的道理,有那融雪為溪的道理;鳥兒自有飛翔的道理,魚兒也有游泳的道理,這就是自然之道。但是這世間萬物都有各自的道理,也都在按照自己的道理生存。而唯獨人,只有人自出生后,便茫然無措,仿佛上蒼沒有賦予他任何道理一般,只能靠著苦苦的學習來明白自己的道理,石開,你覺得是這樣嗎?”
石開初時并未覺得這張獻兒能有什么驚人之語,可等張獻兒這番話一說完,沒想到張獻兒說的竟然是探究大道的樸素話語,石開也不由自主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啊,這世間萬物都按照自己的道理運轉和生存,仿佛道自天成,可為什么只有人需要通過不斷的思索和克服重重的困難,才能漸漸明白人道呢?
當日,自己在華彤殿正是通過頓悟,才明白陰陽共存之道,才在心境上達到了通識之境,雖然僅僅只是種下了通識之苗,但也別大多數修士在心境修為上強了一大塊,可為什么需要頓悟才能明白人道呢?
石開在世俗中有著二十年的寒窗苦讀,讀的便是這經義文章,那經義文章所講的,便是要明白和遵循圣人的教誨。
可是,圣人的教誨人人都在讀,卻有幾人成了圣人呢?
石開思考到此,便開口道:“是啊,少主說的對,自然之道,在萬物之中,而人道又在何處呢?在那經義文章,禮教大防之中嗎?我看是不在的。這世間多的是人云亦云的道理,口中皆是圣賢書,又有幾個圣賢人?”
張獻兒聽到石開這離經叛道的大膽之言,先是一愣,但仔細一想,也好像的確如此,這南召城一直都在選拔學子前往內陸學習,可這學成歸來之人,又有哪個成了圣賢呢?
年輕人的心底本就不缺反叛的種子,于是,張獻兒重重地點了下頭,然后語氣中帶著幾分壓抑的顫抖,急迫地反問石開道:“難道不該讀圣賢書嗎?讀圣賢書錯了嗎?”
這張獻兒說的雖是問話,可石開卻聽出了幾分,期冀著石開能夠否定權威的意思。
沒想到這南國明珠竟還擁有一顆求道之心,真是難得啊!
“讀圣賢書,去明白圣賢之言,我不敢說有錯,但我卻覺得,首先不應該學的太深,更不應該學的太多,這又深又多,便離大道越遠了。”石開將自己這幾年思考過往的想法,都吐露出來,繼續“蠱惑”張獻兒道。
石開的這番話,要是讓東晉的哪個名士聽到,估計直接被打死都算是輕的,不要學深,還不要學多,真是驚世駭俗,聞所未聞!
可此番離經叛道的言論在張獻兒聽來,竟是越琢磨越覺得有道理,然后張獻兒試著猜測道:“莫非這便是佛家說的‘見知障’嗎?”
石開點點頭道:“不錯,正是。學得越多,反倒越可能過猶不及。這禮儀與禮法,就是這個道理,做到禮儀就夠了,而成了禮法便是一種束縛了,這束縛得越緊,本性和人性越被壓抑,陰陽失衡之下,自保尚難,那自然也就離大道越來越遠了!”
有禮儀就夠了,禮法便是束縛!
張獻兒仔細咀嚼此言,反復的印證自己心中的想法,良久之后,終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看向石開的眼神中更透出幾分光彩,然后以右手在外,左手在內,掌心朝向自己,由內而外平推出去,同時上身半躬,行了個標準的中土士人相見禮儀。
張獻兒禮畢后,不禁對石開欽佩道:“今日能聆聽中土高士之言,乃是獻兒的道緣到了,還請石公子不吝再賜!”
石開心道:這“下屬”成了“公子”,禮遇有所提高啊!
然后也趕忙微微躬身,還了半禮!
這只受了張獻兒半禮,是因為今日的談話嚴格算起來,確也有些傳道之意,至于還那半禮,是因為自己還想要點臉!
只聽張獻兒接著問道:“請問石公子,這怎樣才能離大道近些呢?”
怎樣才能離大道近些?
這等問題,怕是我東晉的飽學宗師也不敢隨意回答吧?更何況自己一個小小的鄉野秀才。
今日算是騎虎難下了!
石開緩緩地踱了幾步,腦中萬種念頭不停地激烈碰撞,直到額頭見汗,終于靈光一閃,仿佛道理從口自出一般,言道:“應如圣人一般,對萬事萬物的道理進行思考,考證圣人之所處,體悟圣人之所想,才能接近圣人之道!這就是圣人希望后人格物致知的道理。而格物致知最重要的,則是需要一顆求索之心,那圣人必是有這求索之心的,因為這才是打開大道之門的唯一鑰匙。”
格物致知,求索之心。
張獻兒對石開一躬身,行禮道:“今日先生的傳道之恩,獻兒沒齒不忘!他日,要是這南國小城能如我心中之道一般,便是要獻兒灑盡這心血,也是幸事!”
說罷,張獻兒仰望星空,那星河無垠,如無限未來,憧憬心中之道,那可慕之情,頓將心神激蕩,渾身顫抖起來。
這就是慕道之情吧!
石開坦然受了一禮后,看到張獻兒的情形,頓時明白,她正游弋在心中的道中!
修士看輕凡人,可凡人也能觸摸大道,在這天地眼中,萬物皆如芻狗,又何況那凡人與修士的區別。
以道鑄心,若是這張獻兒也有靈根的話,其修煉起來,定會心無阻礙,一日千里的。
石開想到自身,不由得也抬頭看向星河,回憶過往,自己這南疆一行,初衷不過是為了避難。
當日,整個東晉大陸都成了宗門爭霸的棋盤,無論是那萬千修士還是無數妖獸,都是其中棋子。
執棋之人,縱橫捭闔之下,不知誰能技高一籌?
數路棋子,多番廝殺之后,又有幾個能平安歸來?
這天地雖大,四面與八方,竟是這毒瘴叢生的南疆,反倒成了一時“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