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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棋子與下棋的人(下)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那一片雪花在空中舞動著各種姿勢,或飛翔,或盤旋,或直直地快速墜落,鋪落在院子的地上。

  “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溫陵下雪了。”

  王陽明將一杯熱茶喝完,唐逸想了想,笑道:“王兄若是覺得喝茶不盡興,我叫人送來梅花酒如何?

  今日我同柔兒去小西湖游玩,回來的時候帶了一些梅花酒。不過,我只能以茶代酒。”

  王陽明搖了搖頭,嫌棄說道:“一個人喝酒沒勁。”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而后忍不住大笑出聲。

  “如今能夠這般安穩的享受,還得得益于大乾圣上的仁治啊。我將你提出的稅賦治理簡單說給圣上聽,想來圣上也是非常高興,否則也不會直接讓你升遷江南。”

  唐逸說道:“這并非是一個值得安穩享受的時代,要知道大乾是一個既自由奔放又樂極生悲的大國,既浮華富足又危機四伏。

  民風自由,百姓觀念開放,書生、才子標榜個性,可以說每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都注重享樂和維持著個人利益,權力、文化、財富。”

  “哦?”

  王陽明忽而笑道:“想不到今日竟然是唐兄你主動跟我談論起大乾的政治治理之事。”

  以前每每說起政事,唐逸免不了要含糊推脫幾句,今日竟然主動說起政事,倒是讓王陽明驚訝得緊。

  王陽明說道:“照唐兄你這般說來,大乾這樣的治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大唐的覆滅,無疑于是給大乾一個很好的借鑒與反思,更是毫無保留的展現了多元化的大唐風貌,不僅給大乾的圣上看到了,大唐是如何塑造了鮮活生動的人物群像,也讓大乾的圣上,攫取最能使大乾江山如何走向的故事和最精彩的片段,想來圣上也是透析大唐朝紛繁復雜的問題背后的原因,以此來揭示大乾可能在大變局中出現的深層癥結。這…便是以史為鑒,以史為鏡。”

  王陽明細細琢磨,說道:“如此說來,如今大乾正向著好的方向發展?這是好事?”

  唐逸淡淡一笑,說道:“圣上的勵精圖治或者晏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于創造或者習于茍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先生教書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后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實上取得任何有意義的發展。

  換句話說,大乾是否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誰能夠預料得到呢?”

  “大唐晚期的政局中,拔一毛而利天下,既得利益者卻不為。他們寧愿亡國也不破家;朝政認同、道德底線漸漸喪失,蔑視權威,思想渙散,只有內耗與紛爭,沒有統一意志與是非標準;戰事頻仍,,內憂外患并生,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交錯…而百姓的利益、百姓的疾苦,卻被既得利益階層忽略。”

  唐逸最后說道:“百姓需要的社會保障是生老病死,政權需要的保障同樣也是百姓的生老病死。因為只有百姓的生老病死得到保障,他們才有可能對這個國家、對這個政權的生老病死承擔責任。”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恐怕也是大唐更替、民族興亡中給大乾的最大的啟示了。”

  唐逸想要將話語說得更加直白一些,但礙于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芝麻官,若是說得太過過火不免讓人覺得笑話。看著王陽明不時閃過詫異、驚咦、沉悶的情緒時,唐逸將茶水放到嘴里輕輕地喝下一口,有些時候說多了反而是個錯誤。

  王陽明臉色微皺,緊皺著眉頭,他在仔細想著唐逸說的每一句話,覺得唐逸明明是淺顯的道理,但仔細一想,卻給人一種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而唐逸便是那個旁觀者的感覺。

  王陽明想了想說道:“如此說來,現在的大乾如此鼎盛,的確是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唐逸笑了笑說道:“雖然王兄一直在問這個問題,但我實在是不好回答。”

  “為什么?這個不是眼前就能夠清楚看到的事情嗎?”

  王陽明笑道:“這是為何?”

  “的確是能夠非常清楚的看到。”

  唐逸將茶杯放在桌上,看著王陽明說道:“今天便不論外敵威脅,單單只說咱們大乾的內政。如今有當朝文相敢怒喝圣上,有宦官患有酒色財氣病,有深宮貴妃為作秀而給暢銷書寫序,有官員懂得制造輿論博圣上眼球,也有文人別躬屈膝只為討得仕途…種種奇事怪事,種種乖張悖謬,竟又如此統一于大乾政局之上。

  明明看來大乾就像是一盤散沙,就像我方才一開始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極具個性,暗地里不斷努力的塑造著鮮活生動的人物群像,這也使得大乾實在太過于個性了一點。”

  唐逸直接從唯物辯證法的角度說的,在他看來“共性“即普遍性便是大多數普通老百姓的性格,“個性“即特殊性例如敢當著圣上面怒噴之人,兩者密切聯系,不可分割,是辯證統一的關系。

  王陽明細細琢磨唐逸說的個性二字,說道:“唐兄可否細說一下這個性之意?”

  唐逸奠點了點頭說道:“當我們呱呱落地的時候,就踏上了挑戰自我的征程,當我們咿呀學語時,就開始了自我評值的追求,當我們獨自撐起一片藍天時,也就懂得了實現自我的重要。

  在自我的征程上,沒有挫折和悔恨,沒有迷失與彷徨,為了追求更多的生存空間,就要不斷地超越自我。

  但是,在這個屬于每個人都應該走一遭的人生當中,有些人卻是另類,他們所作所為就像是玩游戲一般。就好比你那個死敵,他便是一個極為個性的存在。

  就連大唐的覆滅也是極為個性的存在。”

  唐逸繼續說道:“歷史上朝代更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的了,每個朝代都有從興盛到衰敗的時候。自然界的法則強者為尊。用同樣的道理去理解的話,一個王朝逐漸衰敗,就會有更強大的王朝來替代,開始新的歷史篇章。

  但是,大唐朝并不是因為自身衰敗而滅亡的,而是因為他自身太過于強大,而導致滅亡。這顯然是一個非常不合常理的問題,

  “大唐朝因為有著包囊經濟和諸多方面的強盛,這一點可以說是相當的厲害了。

  作為大唐的開國大帝,宣帝一輩子精于治理,有著相當凸顯的成果。在上臺之后,重農改制,風風火火,為國家打下了堅實的良基。宣帝上臺前,人口已經到了將近一千萬戶,而這才只用了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就算是其他王朝,也只不過是其三分之一的數量。不光如此,在注重經濟方面,文化也沒有落下,它的藏書,也是歷代之最…林林總總,這一切無不表明了大唐的強大,看起來似乎都不比現在的大乾來得弱小。

  但大唐還是成為了歷史的塵埃。”

  唐逸將一杯茶水飲盡,潤了潤喉說道:“凡事都沒有絕對的強大。即便外表看起來強大無比,但內部如果開始腐朽的話…照樣是不堪一擊。

  更何況是一盤散沙似的朝政,以為看起來統一,且彼此相安無事,但若是遇到較為緊急之事,想要將所有人凝聚成一個有力的拳頭…難如登天。”

  唐逸說到此處,便算是點到即止,之后便是王陽明開始說起朝政的趣事,順便還說起他那位所謂死敵之人,唐逸則是大多數點了點頭,靜靜的聽著王陽明說起往事。他發現王陽明并不是一個心里邊特別能藏事的人,這或許便是他喜歡撰寫話本小說原因吧,將自己想說的通過故事表達出來。

  繼續下便是長達一個時辰的談天論地,有小丫鬟生怕姑爺著涼,還特地從屋子里搬出來火爐,這才使得外邊多出些許的暖意。

  “可惜了,實在是可惜了。”

  王陽明大力的拍了拍大腿,臉上一副扼腕嘆息之意,說道:“圣上將你安排到江南反而是一件大錯之事,就應該將你晚上說的這些好好的整理一番遞給圣上才是。”

  唐逸眨了眨眼睛,而后白了王陽明一眼,說道:“你若是想讓我死的就直說。”

  王陽明擺了擺手,說道:“如今士子聚會、將官言事、百官奏折、朝廷議政,無不是言來論去,討論為綱,談天論地,以見解評高低!沒事的!再說肯定是寫得隱晦一些,自然是不可能像唐兄你說得這般直白。”

  唐逸又給了王陽明大白眼:說道:“還說算了吧,如今大乾士大夫們有如此多的金光大道,策論作家們不走,但他們依舊每日堅持寫政論,即便是寫了皇上不堪,但不看也要寫;寫了沒有人當真,即便不當真也要寫,謀國之忠,報國之忱,這是何等可欽可佩的赤子之心啊!

  所以,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伴君如伴虎,更何況看得比唐逸通透的人多得數不勝數,他可不想平白無故的卷進不必要的紛爭當中。

  王陽明將最后一壺熱茶倒完,看著唐逸說道:“照現在這個情況看來,唐兄不再生氣了?”

  唐逸故作詫異,說道:“我生什么氣了?”

  王陽明笑道:“我知曉唐兄對錢財有著異于常人的興趣,但唯獨對官名利祿反而并不是特別興趣。如今因為進諫直言,使得唐兄你升遷江南…你心里邊定是非常不舒服。”

  唐逸點了點頭,說道:“的確是非常不舒服,但有些話既然已經說開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心結了。畢竟我還欠著王兄你兩次人情,如今王兄需要我去江南,那我便去一趟也好,就當是看看江南的風光,欣賞一些當地的風土人情。”

  純以時間來說,唐逸跟王陽明兩人的來往并不是特別密切,甚至兩人只是點頭之交都不為過,平日里邊喝喝茶,下下棋,吹吹牛,為了能夠維系兩個人的關系的恐怕也就只有書坊合作了。

  王陽明舉起面前的舉杯,說道:“這杯茶,就當是給唐兄你賠罪了。”

  按理說,若是平常讀書人遇到升遷此等好事應該是非常高興才是,現在反而是王陽明覺得理虧,所以特地坐下來跟唐逸交心,若是叫外人聽說了,定會覺得不可思議。

  唐逸將剩下茶水一飲而盡,起身拍掉膝蓋上的白雪,看著王陽明,問道:“你與那個人為何仇恨如此之大?”

  王陽明燦爛一笑,說道:“他殺了我的妻子兒女,到底還是要討回一個公道。”

  唐逸點了點頭,說道:“我還欠著你一個人情,若是什么時候需要,說一聲就可以了。”

  王陽明臉色微滯,目光顫顫,看著唐逸已經離開的背影,他雙手兩手抱掌前推,重重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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