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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吃醉蟹,喝秋茶,論天下(中)

  官途一道,入贅便是無門。唐逸若是心有抱負,想來他也絕不會選擇這一條路。但是,這幾日王陽明總會找機會與唐逸閑聊話敘,發現唐逸對于功名利祿,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

  所以王陽明才會忍不住問唐逸,他心里邊難道就沒有對什么感興趣的。

  或許是與唐逸一見如故,亦或者是性格隨性使然。總之,當王陽明親眼見識唐逸公堂喋血,又聽完那一番“狂妄言論”之后,王陽明對唐逸的欣賞之意可謂更盛。

  事實上,初時與唐逸見面時,王陽明還是不能免俗,心里邊多少有些芥蒂。雖然唐逸并非溫陵百姓所說,欺師滅祖,無能官婿,但他入贅之事,王陽明心里邊有些替他覺得可惜。

  王陽明放下蟹棒,臉色認真問道:“難道唐兄你真的甘愿入贅?”

  唐逸聲音淡淡,說道:“入贅的身份我并不是特別在乎。所謂身份不過是稱號,不在乎的話便也就不困頓。

  這就如同我手里這杯秋茶,只有滿懷享受的人,才能懷著享受的心,去享受秋茶的味道。

  當然,別人喝不到這杯秋茶,說他秋茶水冷好,說他滋味差也罷。

  最終,享受的還是我自己一人。”

  “事實上,做一名官婿也并非壞事,每日逛街游玩,能夠吃喝賞樂,偶爾調戲丫鬟,即便是缺了錢財,沈家能夠替我負責。

  偶爾到縣衙處理事務,累了媳婦捶捶肩膀,生活過得這般逍遙,挺好的。”

  若是尋常人說這樣的話語,隨便安幾個名號也就行,例如貪財好色,好逸惡勞。

  但唯獨眼前的唐逸,王陽明始終是看不透。說他是大才卻是心無謀略,毫無志向,說是小才卻甘愿入贅,但若說他心中無志,卻能夠在公堂之上說出那般振聾發聵的話語。

  但若說他的心性如何,他也實在是琢磨不透。

  有幾次王陽明主動與唐逸討論朝政,亦或者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誰知唐逸立馬沒了半點心思,雖然不好拒絕與他這位御史搭話,但唐逸話里邊卻總是說著不著調的話語。

  于是王陽明忍不住說道:“而今政事皆是秉持茍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心態,但唐兄卻是這般特別。”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對大乾政事有利,臣子都應該把自己的身心全部獻上才是。

  唐先生卻是臉色微滯,反問道:“如今大乾朝實施整頓田制、作丘賦、鑄刑書這一系列的措施。

  然而,老百姓們卻始終沒法很好的接受這些事情,你說這是為何呢?”

  雖然不知唐逸為何這樣說,王陽明卻是起了興趣,笑道:“這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他忍不住問道:“這是為何?”

  唐逸說道:“此乃人心之事。”

  王陽明略微沉吟,唐逸淡淡一笑說道:“人心是個千古命題,那么這個問題的中心點是什么是人心?”

  王陽明直接說道:“心者,所以統宗此理而別白其是非,人之賢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亂,皆于此乎判。

  由此可知,人心是一種判別和選擇、權衡和朝向。正因此,許多大智如愚之人,便將人心視為治國平天下之本。”

  唐逸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人心的確是一種判別和選擇、權衡和朝向。但這話未免有些籠統。

  我們老話常說“人巧勝于天”,這里的“巧”指的就是人心的不同。

  一尺之面,億兆殊形,此造物之巧也。方寸之心,億兆異向,此人之巧也。然面貌,父子、兄弟有相肖者矣,至于心,雖骨肉衽席,其志不同行也。

  人心之動,物之使然。人與人之間經歷不同、訴求不同、認識不同,人心自然不會完全一樣。”

  王陽明眼睛微亮,說道:“經歷不同、訴求不同、認識不同,所以,有人能接受頓田制、作丘賦、鑄刑書,有的人自然是無法接受這些事情。”

  王陽明搖頭苦笑,唐逸是想隱晦說明,有人愿意將身心奉獻大乾,但他并不愿意。

  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語,估計也就唐逸敢這樣說了!

  待得醉蟹差不多,王陽明又叫唐逸陪自己下一盤棋,這也算是兩人這幾日比較常做的娛樂活動。

  有小廝將棋盤拿來,在兩人面前鋪開。

  王陽明似乎還沉浸在那一番言語中,驚嘆說道:“倒是想不到,唐兄竟然能夠將人心看得如此通透,而今卻是甘愿當一名入贅之人。

  我這一生閱人無數,但像唐兄這般琢磨不透倒是第一次見識。”

  唐逸淡淡一笑,說道:“你就不要捧殺我了。人心的確難以琢磨,但說白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好比這棋盤里邊的小卒,棋多雙卒易勝,一卒之微,全局攸關,若是卒坐宮心,老帥發昏。

  所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定位自己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就對了。”

  王陽明略微思忖,點了點頭笑道:“倒是想不到這位唐兄如此通透,這人生如棋,棋子猶如角色轉換的定位,每一枚棋子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

  平時,我總是偏愛車、馬、炮等殺傷力強的強盜,但是我不免又會輕視兵卒之類的弱子。

  但其實,最終直搗黃龍、克敵制勝的,卻往往可能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卒。

  正如關鍵時刻,秤砣四兩撥千斤,各有千秋,只是沒有放到合適的位置。

  如此想來,大乾實施整頓田制、作丘賦、鑄刑書,反倒是忽視了人心的關鍵之處。”

  唐逸笑道:“人心之力,不可估量。這就好比王兄的小報一般,它就像風一樣,當呈現“微”的狀態,一紙之隔都難以穿透。

  但若是及其怒也,拔木折屋!掀海搖山!天地為之震動!日月為之蔽虧!

  所謂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

  王陽明將手中的棋子落進木盒內,笑道:“好一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這一局是我輸了。”

  王陽明說完之后,沒有絲毫的情緒,似乎并沒有因為輸了棋局而有任何的不悅。

  反倒是心里邊多了幾分愉悅。

  王陽明看著唐逸,說道:“這幾日我與唐兄你下過好幾盤棋局,初時覺得唐兄你的落子有些隨意,時而劍走偏鋒,時而咄咄逼人。

  但每一次落子都讓我不得思考良久,為何唐兄你要下這個位置。

  我原以為唐兄性格放浪形骸之外,行事逍遙而不拘不羈,但在公堂審判之時,卻是極其細致,乃至見微知著之感,每一起案件似乎都依照刑律實施。”

  唐逸淡淡一笑,說道:“下棋而已,沒有那么多門道。”

  “非也。”

  王陽明搖了搖頭,說道:“昨日有人來告冤,唐兄為了能夠急忙解決棋局,當時唐兄落勢之兇,可謂是殺伐果斷,絲毫沒有拖泥帶水,那一局不過是半盞茶的時間便結束了。

  當時唐兄每次落子不再是那般隨意,而是有著再明顯不過的目的。

  一子不成便再下一子,竟是沒有被任何條條框框所束縛,也不考慮輸贏結果,或許只是簡單的想要結束那一盤棋局,然后去大堂審訊。”

  唐逸笑道:“職責所在,不敢耽擱。”

  見自己這般盛夸,唐逸依舊不以為然,王陽明微微愣了愣,隨后重新擺好棋子,目光盯著整副棋盤,

  正色說道:“既然聊到朝政之事,王某倒是更想聽聽,而今這天下局勢,唐兄又有何另類看法?”

  另類?

  正抬手舉棋的唐逸動作微頓。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另類”是與眾不同,是年輕人的事,是率意直為,是想什么穿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當代的新潮和荒誕,是傳統的否定和背叛。

  王陽明用另類來形容唐逸的看法,似乎…挺貼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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