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抓起一方黃石狻猊鎮紙,重重地朝書案上一拍,長吁短嘆。
“夫君,何事苦惱?”
書房門口出現了一名體態豐腴的中年女子,身披青翠薄煙紗,發髻斜墜龍鳳釵。身高肩寬,頗具英武之氣。
董仲連忙站起,微一欠身,拱手道:
“呵呵,夫人來了。這兩日練習‘五禽生化戲’,感覺如何?”
董夫人笑道:
“夫君,一家子拘什么禮。別說,生病竟然也有好處。以前想瘦,瘦不了。瞧,這不經意間就瘦下去一圈。我遵照信師的囑咐,把五禽生化戲早晚操練了兩日。盡管沒找到氣感,微微出汗后,身子卻感覺很清爽…你今日不去官署,呆在書房里愁眉苦臉,可是遇到了難以解決的麻煩?”
董仲苦笑道:
“昨天鎮南大營向郡守府發函,催要糧食一萬擔,鹽巴三萬斤。今天上午,石堅準備來官署商議。此獠什么時候正經商議過?每一回都兇神惡煞,跟閻羅索債似的。才開春,青苗還沒長出呢,我哪有糧食給他?故而托病躲避,思考良策。”
董夫人沉吟道:
“一萬擔糧食,倒也不多。鎮南大營一萬五千人,按照每日一人兩斤米計算,一天就要消耗三百擔,一萬擔只夠一個月的口糧。”
董仲氣哼哼道:
“他哪里有一萬五千人?吃空餉罷了。去年捕快抓到商販倒賣軍糧,影響惡劣,石堅也只是揪出一個校尉打軍棍了事…唉,自從十五年前朝廷向番人開戰,罷戰令一直未下達。不管打不打仗,始終處于戰爭狀態。鎮南營便以戰時緊急為由,繞過軍部與戶部直接向棲云郡征糧,事后再補手續,都形成習慣了…
“如此一來,我郡苦不堪言。雖說征收的糧食可以抵扣賦稅,超出的部分由戶部補發銀子,可哪一次補足過?眼下距離秋季收稅還差八個月,叫我上哪兒搞錢?前天石堅不是遇刺了嗎,這下子可好,正中下懷。刺客都跑回云山了,他還不依不饒地命令兵丁搜查各家商鋪。不給錢就不走,甚至抓人,還不準衙門插手。哼,十足的***一個!”
董夫人微微一笑,叫丫鬟端清茶過來,親手奉給董仲,自己則捧著另外一盞在側旁椅子上坐下了,道:
“我看石堅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何必與他斗一時之氣?才開春就征糧,從未有過。恐怕與番人的大戰在即,夫君需要提早準備。”
董仲抿了一口茶,道:
“鎮南軍要的這點東西,棲云郡節衣縮食,倒也湊得出。但兵丁擾民,卻不勝枚舉,民憤極大。每年吏部的風評,我是每況愈下了。石堅以‘遇刺’為借口,暗示不給他一筆錢就要執行宵禁,棲云城還不得百業凋零…唉,算了。說來說去,這只是疥廯之疾。另外有一樁兇險,恐怕招惹性命之憂…”
董仲擱下茶盅,朝門口看了看,從抽屜里摸出一根簽香遞到董夫人眼前,壓低聲音道:
“這是從溪千里房間搜出的。”
董夫人轉動手里的簽香,見表面布滿符文,嗅之又沒有香氣,臉色也變了,道:
“夫君,好像是一根信香。點燃后,圣胎境界的大修士即使遠隔千里之遙,也能感應。”
“是的…我翻了好多書查證,估摸著也是。溪千里一介落魄書生,要和哪個大修士聯絡?現在他死了,對方如果沒有得到消息,遲早會順藤摸瓜找到咱們。”
“啊,他不是激斗巨寇一陣風同歸于盡嗎,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夫人,仵作查驗,溪千里和一陣風全是后頸被一掌劈斷。他倆就是想以這樣別致的方式同歸于盡,也做不到。我追問敏兒詳情,漏洞越來越多。最后不敢問了,命令捕房銷毀了記錄,匆匆結案,守口如瓶。”
“為何?”
“因為我懷疑,他們全是被信師殺掉的。”
董夫人聽了之后,怔怔無語。過了一會兒,面孔又變得堅毅起來,將信香折成幾節浸入了茶水中,道:
“夫君,豈不聞天人之下,莫非螻蟻。是禍躲不過,是福不用躲。”
董仲聞言,長身一揖,道:
“夫人有林下之風,巾幗不讓須眉,我不及也。”
董夫人竟不回禮,順手將盅擱放茶幾上,微微一笑,道: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敏兒踏入了凝罡境。”
董仲喜出望外,搓手道:
“這下好了,她進入瀟水劍派修行的可能性又大了幾分…哈哈,我還一直擔心,怕重金求來的破境丸效果不行。”
董夫人搖搖頭,道:
“沒有吃破境丸,是信師指點她突破的。還說,破境丸雖然不怎么樣,卻也有刺激身體的作用。分散藥力,調配其它藥材,可以做成養生丸。淑敏這丫頭有孝心,聽了之后就把破境丸碾碎,一大早找信師幫忙去了。”
董仲沉默良久,道:
“這不是又要麻煩人家了嗎?薛神醫告誡,最好把信師高高供起,敬而遠之。她倒好,一天到晚往客棧跑。”
董夫人正色道:
“夫君,此言差矣。薛仁秉的是中庸之道,明哲保身之術。但面對救命恩人,豈能不盡心對待?少年人交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況且,溪千里之事遲早要爆發,唯一能夠拯救董府的,只有信師。即使淑敏貴為華國公主,瀟水劍派也不會施以援手,同一位圣胎大修士對抗。何況間隔這么多代,我們早已經血脈稀薄了…”
說著說著,董夫人站起身,手一揮,英氣勃勃。
“爺爺是華王唯一的弟弟,得以封侯。到了父親這一代,降為伯。如果我是男子,還能承襲子爵。可惜是女子,又無哥哥弟弟。華氏王族的這一條支脈,徹底消亡了。天啟大王身體虛弱,又無子嗣。等于嫡系這一脈,也面臨消亡。對瀟水劍派而言,正是名正言順取走王權的時機。
“兩百年前,我華族人丁興旺。雖非名門大派,卻也是修行大家族。偏偏碰到了一件邪物,大批族人死亡,漸漸淪落凡俗。瀟水劍派趁機襲取了白沙城,將華國納為道場。一旦我族王權旁落,以瀟水修士的氣度,倒也不會斬草除根,要這么干當年就干了。但白沙城里的妖后,絕對是要將華氏子弟殺得個一干二凈才放心。
“薛仁回鄉省親才兩日,突然又趕回去,說明大王的病情加重了。夫君,山雨欲來。這時候信師的橫空出世,才是我們的大機緣…”
書房外傳來了小心翼翼的聲音。
“夫人,老爺,小姐派奴婢送一封信回來。”
董夫人道:
“進來。”
董淑敏的貼身丫鬟小香輕手輕腳走入,見了禮后,向董郡守呈上一張折疊的紙條。
董夫人問:
“小姐在干嘛?”
小香回答道:
“秉夫人,小姐和信公子一起找藥店,做藥丸子去了。”
待小香走后,董仲將紙片遞給董夫人,皺眉道:
“信師要我請石堅吃晚飯,只讓他一個人進內院。此獠遇刺之后,都成驚弓之鳥了,怎么肯拋下護衛?”
董夫人接過信看了看,笑道:
“信師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想太多干嘛?”
夜幕降臨,董府張燈結彩。
內院的月亮門外,鎮南將軍石堅一身便裝,厲聲道:
“董郡守,你什么意思?馬匹不讓入府,步卒不讓入府,好說。現在又要將親衛隔離,難道想謀殺石某不成?”
作為棲云郡最高首腦的一軍一政二人,素來不和。這話雖然是開玩笑,卻也流露出一股赤裸裸的威脅。
二十名軍士整齊地拔出了腰刀。
董府的管家額冒冷汗,戰戰兢兢,董仲則拱手笑道:
“你我商談機密要事,豈可有旁人靠近。石將軍是棲云郡第一高手,難道還擔心董某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石堅冷哼一聲,臉色狐疑。
突然間身軀一顫,命令道:“所有人退出府。”
言畢也不等主人了,急匆匆大步朝前走,好像認得路一樣。
董仲莫名其妙,連忙叫管家送出酒肉招待軍士,自己則快步跟上。
內院空蕩蕩沒一個人。
按照信天游的吩咐,上完菜后,仆傭全離開了。
董仲趕到宴客廳的門口,一個趔趄,差點被門檻絆一跤。
似乎什么東西磕在了地板,里面傳出了鏗鏘有力的聲音。
“末將石堅,拜見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