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跳梁小丑罷了,大王何必動怒?”
蒲茂奮力拍了下案幾,怒氣沖沖地說道:“他要只是辱孤,孤尚能忍,卻這莘阿瓜,居然辱孟師!說什么孟師‘認賊作父’,又造謠污蔑,講那些污言穢語!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王,臣猶不以為意,大王…,咳、咳…”
說著話,孟朗咳嗽起來。
咳嗽的聲音不大,但卻連綿不絕,就如那黃河之水,滔滔不斷。
咳嗽到后來,孟朗蒼白的面頰都被咳得甚紅。
蒲茂慌忙從榻上下來,步至孟朗床邊,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為他捶背,說道:“孟師、孟師?”轉頭令從吏,“快取水來!再把醫士也找來!”
孟朗按住了蒲茂的手,勉強止住咳嗽,說道:“大、大王,不必喚醫官過來。”
“可是孟師…”
孟朗說道:“不打緊、不打緊的,咳兩聲就好了。”又咳嗽幾聲,接住從吏端來的水,抿了口,盡力地將水咽下,閉上眼睛,略作休息,隨之把眼睜開,露出笑容,——卻那笑容看起來十分的疲憊,說道,“大王,臣已無事了,請大王回榻上坐吧。”
蒲茂回到榻上坐下,說道:“孟師,真的無事了么?”
“入秋風涼,無非是又受了點風寒而已,不礙事的。…大王,那莘阿瓜辱臣之辭,都是平白捏造,臣且不當回事,大王何必為此動怒?”
蒲茂氣咻咻地說道:“孟師適才說的不錯,孤本來對這莘阿瓜還是小有賞識,認為他亦堪算今世人杰,卻怎么也沒想到,他竟會如此辱蔑孟師與孤!”
“大王,臣以為,這其實正說明莘幼著現下已經是無計可施了!”
蒲茂略收怒容,說道:“無計可施了?”
孟朗聲音嘶啞,中氣不足,然卻努力提高嗓音,說道:“大王,首陽已下,麴爽、張道岳所部之定西援兵,被阻於狄道不得前進半步,現而今襄武城已是孤城一座,外無援兵,莘幼著雖欲相救,可其部兵馬只有數千,這就好比‘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卻救不得也,…是以,他無計可施,最終才只能出此下策,造謠辱罵,所為者,臣認為,無非是為了激怒大王與臣,從而促使大王分兵,以此來解襄武之危。
“大王,我天兵攻襄武城至今,差不多已經一個月了,首先,襄武城中的守卒傷亡很大;其次,南城墻那廂,前幾天被我軍打出了一段缺口,雖然唐艾很快就用女墻等物把之堵住,可這對我軍之后的攻城顯然是相當有利;再次,這兩回的攻城,唐艾用上了火油,盡管對我軍造成了一定的傷亡,可那火油他能儲存多少?總有用完的時候,而這火油可算是他最大、同時也是最后的殺手锏了,一旦等到他火油用完,他還能再靠什么來擋我軍的攻勢?…綜此三點,臣判斷,遲則半月,早則十日,襄武縣城就必定能被我天兵打下了!
“大王,…請大王設想一下,待到襄武被我軍攻克,我軍趁勝西進,攻入隴州腹地之后,莘幼著那區區數千游戰於外的兵馬,還能起到什么作用?到那時候,大王隨便遣一偏師,即足可把之擒伏!”
蒲茂若有所思,說道:“孟師的意思是?”
剛才那一通話,內容不少,孟朗在說的時候,盡管於其中間停斷了兩三次,可還是氣喘吁吁的,他又抿了口水,休息了一小會兒,這才接著開口,回答蒲茂,說道:“大王,臣的意思是,咱們絕對不能上當,不能中了莘幼著‘激怒大王,以使我軍分兵,而解襄武之危’的這個計謀!現在咱們不必理他,隨他罵去,等一鼓作氣,打下了襄武,再說其它不遲!”
“孟師,師之此話,孤當然知道是正理,卻唯是氣憤難平啊!”
孟朗艱難地再又露出個笑臉,說道:“大王,遠的不提,只說自大王登基以今,多少的苦事、累事,大王都撐過去了?些許辱人之言,哪里值得在意!”
蒲茂轉開眼,把目光投到了旁邊從吏捧著的兩個漆盤上。
兩個漆盤,其上各放著一套衣服。
一套是婦人的衣裙;一套是孺子的童裝。
此兩套衣,正是莘邇派人拿來,送給蒲茂和孟朗的。
婦人衣裙,是送給蒲茂的;孺子童裝,是送給孟朗的。
隨著這兩套衣服一起送到的,還有一封信。
信上的字體歪七八扭,如同干柴捆,非是莘邇所書,而是出自個玄甲突騎中的軍吏之手。
信中寫道:素慕蒲君艷名,鳥、鳳覆體,宛轉橫陳,今贈宮裙一套,聊作助君閨房之趣。久仰孟公智謀,今吾軍出入天水若無人境,使公束手無策,頗懷歉意,特贈孺子服與公。
落款是:大唐隴州玄甲突騎屯長李黑。
“鳥、鳳”也者,指的是青鳥、鳳凰。
前半段信的內容,拿蒲茂兼好男色這事兒來侮辱他,“宛轉橫陳”、“贈宮裙”云云,意所何指,不言而喻;后半段信的內容,儼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則是在挑釁孟朗。
落款的名字“李黑”,一個玄甲突騎的屯長,小小的軍吏一個,配上信的內容,更是使信中的那侮辱與挑釁的味道越發濃厚。
這也就難怪蒲茂看到后,火冒三丈。
恨恨地把目光從那兩個漆盤上的衣服上移開,蒲茂重新看向孟朗,說道:“孟師,莘阿瓜出此下作之策,真是讓孤太失望了!”
“大王大人有大量,權且忍之,不上他的當就是。”
“孤要把在咸陽給他準備的宅院換一所,換一所小的!”
蒲茂這話如似孩子間的賭氣。
孟朗了解蒲茂,知其本就存有天真的一面,故是聽到此話,亦不奇怪,笑了一笑。
同時并因蒲茂此話,讓孟朗不覺想起一二十年前,他初為蒲茂之師,與蒲茂頭次見面時候的情景,蒲茂那時還是個孩子,粉妝玉琢,眼中滿是童稚。
“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了,大王已是壯年。”孟朗心中這樣想道。
孟朗口中說道:“莘阿瓜辱大王甚過,大王不殺之,而反只是給他換所小的宅院,大王之仁,海內誰人可及!”
蒲茂不知孟朗忽然懷起了舊,接著孟朗的話頭,說道:“莘阿瓜雖然辱孤,到底堪謂豪杰,方今孤正用人之時,私怒為小,天下事為大,這點取舍,孤還是能做的。”頓了下,說道,“孟師,孤聽你的!這個氣,孤暫且忍住!等孤滅掉了隴,擒獲住阿瓜,孤再當面問他,為何如此辱孤?若不給孤個滿意的答復,哼!孤要親自打他一頓!”
“大王,這就對了。莘阿瓜既已無計可施,大王暫就無需理他,只管繼續猛攻襄武!”
蒲茂沉吟稍頃,說道:“孟師,孤意三天后,就對襄武城展開最終的總攻,何如?”
“臣看可…。”
話沒說完,孟朗又再次劇烈的咳嗽起來。
蒲茂急忙再次下榻,到床前,聽孟朗咳得撕心裂肺,他心中盡是擔憂。
襄武城外的秦軍,休整了兩天。
第三日,在蒲茂的親自指揮、部署下,養精蓄銳、休整已畢的數萬秦軍戰卒,展開了對襄武縣城如潮水也似的總攻。
和前幾次的猛攻不同。
前幾次的猛攻,多是攻上個一天、兩天,蒲茂就收兵休息。
這一次的總攻,一開始就不再停下。
數萬秦軍,被蒲茂分成了三部、兩批。
三部由秦軍的摯申金、茍敬之、同蹄梁、呂明、田勘等等諸將,以及兵敗逃至的姚桃等帶領,分別進攻襄武縣城的東城墻、南城墻、西城墻。
兩批,是蒲茂把所有參與攻城的兵卒分作了兩個梯隊;兩個梯隊的兵卒輪番上陣。
不但白天攻城,入夜之后,也不停止。
每天都是攻城到夜半,蒲茂方才收兵回營;卻攻城的兵馬回營之后,他又派出小股的部隊,或在堆壘起來的比城還高的城外土山上往城頭射箭,或在城外近處敲鑼打鼓,制造噪音,使城上的守卒不得休憩。
持續不斷的,轉眼已到第三日。
第三日的秦軍攻城,上午辰時打起,過了深夜子時才停。
深沉的夜色下,立在垛口后頭,鏖戰整日半夜的麴章拄槊望著撤退的秦軍打著火把,如遍野的火蛇一般,絡繹歸還其營,沒多久,又看到三二十股秦軍,每股多則百余人,少則數十人,正好與那回營秦軍行進的方向相反,從營中出來,奔城而往,不禁氣得怒發沖冠。
麴章用力地槊柄往地上砸了一下,怒道:“攻城完了,隨后騷擾,秦虜此攻城之法,實在狠毒!”轉身就走。
護從的親兵問道:“將軍,哪里去?”
“我要去找使君!”
大步到至東城墻的城樓,過了樓下外圍的唐艾親兵,上到樓內,一眼看到唐艾正臨欄桿,手持羽扇,向外眺望,麴章到其身側,行個軍禮,大聲說道:“使君,秦虜太過毒辣!連著兩夜,這都第三夜了,整夜的敲鑼打鼓、放冷箭,搞得兵士們根本睡不成覺。這么下去可不成!人不是鐵打的,不得休息,白日如何守城?使君,該怎么對付?”
“你有何策?”
麴章說道:“末將前晚就給兵士們下了命令,叫他們塞著耳朵睡,可還是睡不著啊。”
“今日南城墻又坍塌了一小段,明天秦虜的攻勢,一定會比今天更兇。”
麴章說道:“是啊,使君!越是這個時候,兵士越得休息好才行啊!”順著唐艾的視線,朝離城下越來越近的那三二十股提鑼拿鼓的秦軍小隊看上了幾看,麴章說道,“使君,要不末將帶些兵士,從藏兵洞出去,把這些擾我軍兵士休息的秦虜給殺了?”
“若是秦虜在城外留有伏兵,你怎么應對?”
夜深天黑,秦軍還真有可能在護城河外設伏。
麴章啞然,過了片刻,問道:“那怎么辦啊,使君?總不能由著秦虜這般擾我軍兵士休憩吧?”
“守城,為什么叫守呢?”
麴章不解唐艾之意,說道:“使君此話何意?”
唐艾不再去看漸近城下的那數十股秦軍小隊,回到榻上坐下,說道:“因為被動啊。”
“那就這么被動下去?”
唐艾搖了搖頭,說道:“自是不能一直被動下去。”
“使君,是不是已有破敵之策了?”
唐艾說道:“看秦虜的架勢,這回攻城,蒲茂、孟朗是想要一舉把我襄武拿下。我城被圍已經一月,兵士疲乏,河州援軍遲遲不見到來,若是再繼續這么被動下去,只有城破一個結果。…麴將軍,我思來想去,現今如要挫秦虜銳勢,唯有一策可用了。”
“是何策也?”
唐艾揮扇說道:“誘敵入城!”
麴章聞得唐艾此策,大大吃了一驚的時候,襄武城東,天水郡界,趙興也大大吃了一驚。
趙興吃驚,是因為莘邇剛才的一句話。
莘邇適才說道:“兩天了,蒲茂不但沒有分兵來與我部戰斗,反而對襄武展開了持續猛攻!看來,我促他分兵此策,是沒有奏效了。襄武受圍一月,蒲茂一旦對之發起最后的總攻,岌岌可危矣!如今無有別策,唯馳襄武,以助千里這一個辦法可用了。”
趙興難掩驚色,說道:“明公,我部兵只數千,襄武城外的秦虜數萬,且秦虜深溝高壘,仗有地利,今如往擊之,敗必定矣!此下下之策也!”
“田居失利、麴爽被阻狄道,河州援兵不得進援襄武。襄武如失,河州危險。我部不能坐視襄武告急而不顧!我豈不知此為下下之策?可除此策外,還有何法能助襄武?”
趙興沒有計策可陳。
莘邇眼中透出堅定,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今我部馳襄武,雖然是下下之策,但只要我部上下將士齊心同力,也未嘗不是沒有勝機!”
趙興實在是不愿意和襄武城外的秦軍主力硬碰硬,他說道:“明公所言固是,然而敵眾我寡,勝算恐怕寥寥!”
“不必說了,我意已決!立刻傳檄螭虎、拔列諸將,召他們速還,與我合兵,明日下午,全軍開拔,往援襄武!”莘邇的語氣中,帶出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他心中想道,“果然還是實力決定一切,再好的謀策,實力比敵人差得太遠,也是無用!我若是帳下能多有兵馬萬數,今番此戰,也不致百般計出以后,仍是不得不與秦軍決戰襄武。”
這一場決戰襄武,如果打輸了,秦州肯定會全境失陷,河州也會難守。
濃濃的夜色中,莘邇暗暗想道:“襄武如果救不下來,我就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條南下蜀地,一條退守隴、河。南下蜀地的話,盡管安全,我只怕就再無北伐的機會了;退守隴、河的話,固然兇險,可若能把此二州守住,日后也許還能有卷土重來之機!”
一條安全,一條兇險。
根本就不用選擇,莘邇已經定下了后者為他“襄武如果失陷”之后的不得已的選項。
次日中午前,高延曹、禿發勃野等部,相繼從冀縣、上邽等方向撤返回來。
莘邇把他的決定,告訴了諸將。
諸將或有如趙興那般吃驚的,或有內心不禁憂慮的,可大部分的將士卻都是斗志昂然。
尤其高延曹,主動請纓,請求為援襄武此戰的先鋒。
“不枉玄甲突騎軍中的將士,皆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至少士氣還都高昂!”莘邇略略欣慰。
下午,全軍午食過了,莘邇一道令下,拔營起寨,西往襄武。
高延曹部為先鋒,羅蕩部其次,諸營絡繹啟程。
中軍將動之際,一個軍吏帶著數騎求見莘邇。
那數騎中的帶頭之人,面色黧黑,朗目劍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