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武城外的護城河,已被秦軍填平。
城東、城南,秦軍攻城的陣地列好以后,預先挑選出來的先攻戰士,分別各三千人上下,便扛著盾牌、半截船等物,以防御城頭的矢石,同時,推著高大的云梯、堅固的撞車等大型的攻城器械,在后邊陣中鼓聲的催促下,朝著城東、城南的襄武城墻齊頭并進。
因為距離尚遠,未到箭矢的射程之內,城頭隴兵守卒暫未引弓開射。
或持長槊,或拿弓矢,亦有提盾捉刀的,布滿城墻的守兵,透過垛口,大多充滿緊張,目不轉睛地盯著步步前進、離城下越來越近的攻城秦兵。
守卒的身后,除掉每隔一段較遠距離,就放置著一架小型的投石車外,并有撞車、拍桿、飛鉤、檑木等之類的守御器械,在專人的負責下,隨時做好了緊急馳援危險墻端的準備。
——攻城的撞車和守城的撞車名字相同,用處也大致相同,只是作用的對象不同。攻城的撞車是用來撞擊城門的;守城的撞車,車架上置有撞桿,是用來撞擊敵人云梯的。
城外的攻城秦兵,在其陣中參差錯落的高大云梯、寬碩而外部裹鐵的撞車等若巨獸一般的器械的映襯下,由城頭上俯瞰去,顯得小而密集,就如同密密麻麻的白蟻。
城上的守城隴兵,同樣在矗立的投石車、撞車、拍桿等猙獰器械的對比下,特別是比之城下,守卒還多了城墻的加成,自城下仰望之,亦給人以震撼、壓迫之感。
秦軍攻城大陣的后面,是乙兵、民夫的隊伍,箭矢等軍需物資的補給、輸送,就由這些乙兵、民夫負責。隴軍守城兵士的后房,也是乙兵、民夫的隊伍,他們的任務亦是給前線戰士補充所需,并運送傷員、戰死者下城。
秦軍已經大舉攻城兩次。
攻城的一方也好,守城的一方也好,敵我之間,雙方現在都已經是比較了解對方了。
攻城的秦軍將士,就算是再自恃勇敢的,而下也沒有了頭次攻城時的輕敵。
守城的隴軍將士,即便是再膽怯的,經過兩次大戰的洗禮,如今亦不會臨戰之際顫栗發抖。
城下秦軍攻城主陣中的鼓聲、角聲,一陣接著一陣,聞之如同滾雷、悶嘯。
城頭上還沒有鼓角聲響,唯有城東、城南各約千許的守卒將士,默不作聲地於寂靜中等待。
秋日的上午,陽光明媚,涼風宜人。
今天是個好天氣,萬里無云,晴空朗朗。
城東墻上。
麴章試了試手中的步槊,命令親兵,說道:“步槊不用多備了,多給我備兩根鐵槌!”
親兵一人擔心地說道:“將軍,前兩次守城鏖戰,將軍皆身先士卒,負了三兩處傷。現下將軍的傷還沒好,…別處傷倒也罷了,唯是上次守城,將軍傷到了右肩,使槊、用槌,都得靠胳臂,右肩受傷,如何再斗?要不然,今日守戰,將軍就在后頭督陣吧?前邊有小人等在,絕不會讓秦虜登城半步的!”
麴章摸了摸自己的右肩,雖是隔著鎧甲,手也只是輕輕地放到了肩上,但已覺隱痛,他面色堅毅,望了下漸近的城下秦兵,說道:“唐使君不避矢石,親臨城樓,為我與魏咸助陣,我豈能在后督戰而已?一點小傷,不算甚么!”
那親兵是麴章帳下的老人了,其家數代,都為麴氏效力,對麴章端得是忠心耿耿。
聽了麴章這話,這親兵想要再次進言勸阻,說道:“將軍,…”
邊上都是精勇的兵卒,這親兵在開戰前的勸阻之言,也許會給精卒的士氣造成一些影響,麴章不愿見到這種情況的發生,打斷了這親兵的話,挺槊雄立,慨然說道:“吾家世代為將,我無別能,唯熱血可報國家。莫說僅是些微小傷,便是身受重創,強賊寇境,我猶仍會居君等之前,死戰不退!你不要再說了!趕緊給我備鐵槌去罷!”
步槊與騎槊長度相當,亦是丈八之長,乃是長兵器,當攻城敵兵尚未攀上城頭的時候,可以下刺使用,但一旦攻城敵兵強登上到城頭,步槊就不如鐵槌、刀等這些近戰兵器好用了。
而根據前兩次秦軍攻城的進度判斷,——秦軍第二次大舉攻城時,就已有少數的兵卒曾經沖到過城頭上,那么這一次,在秦軍明顯是動用了更多的兵馬來攻的背景下,麴章認為,今日之戰,攻上城頭的秦兵勇士可能會比上次更多,那么鐵槌就得多備待用了。
那親兵應諾,懷著憂心去給麴章準備鐵槌。
當秦軍的先發戰士達到進戰位置之后,秦軍的正式進攻旋即開始。
飛石若驟雨投至。
城東、城南近郊,秦軍堆起的土山上面,秦軍弓箭手射來的箭矢,仿如蝗群。
城頭守卒紛紛躲避。
有躲避不及的,被箭矢射中,呼痛大叫;被飛石砸中,登時血肉模糊。
麴章、魏咸幾乎是同一時間下達命令,城墻上的小型投石車發動投石,城墻馬面、望樓、垛口處的隴軍弓弩手齊齊挽射。
因秦軍有半截船等做防護,守軍箭矢的殺傷力不能說是很大,卻弩矢、投石的殺傷力很大。
半截船是竹木所制,擋不住弩矢、投石。
不斷有向城墻行進的秦軍之先攻兵卒被弩矢、飛石打到。
本來整齊的攻城陣列,出現了一個個的小缺口。
但在陣中軍將的監督下,秦軍的先攻兵士無人倒退,更無人停下腳步。
任負重傷的戰友倒地呻吟、戰死的戰友橫尸地上。
后邊的兵卒踩著前邊傷亡戰友的血跡,跟隨本部軍旗的朝向,悶頭繼前。
——也不敢不前,非只有本部的部曲將、部曲督等負責督戰的軍吏在本部陣中催促不斷,在先發攻城的陣型與攻城主陣之間,且有成隊的刀斧手在虎視眈眈。
如果有兵士膽敢后退,不被本部的部曲督、部曲將當場殺掉,也會在主陣前被刀斧手砍頭。
飛石投過一陣后,暫時停下,在箭雨的掩護、半截船等的保護之中,攻城的秦軍步卒邁步飛奔,沖過護城河,於城東墻下,相繼架起了四五座云梯;城南墻下,也架起了三四座云梯。
撞車被推到了兩座城門外。
披甲的秦卒率先,開始攀爬云梯;力士推動撞車,猛烈地撞擊城門。
城頭上的撞車啟動,被推到秦卒云梯搭豎的位置,各有十余兵士奮力推起車架上的撞桿,去撞云梯。桿的前端鑲有鐵葉,撞上云梯的力量不小。
然而秦軍的云梯在打造前,就已經考慮到守軍會用撞車這個問題,故而高大結實,底座穩固。
城頭撞車再三推撞,一輛也沒撞倒,至多,把云梯撞得搖晃幾下。
城東的秦軍攻城部隊,主將是茍敬之。
茍敬之與茍王后、茍雄是同族,在秦軍中的名望不及茍雄,然亦是秦軍的上將一員。
作為主將,茍敬之當然不會親臨第一線。
在前線具體指揮作戰的是被撥到茍敬之帳下的呂明。
呂明在先發攻城戰士的后陣,身披重甲,按劍站立,細細觀察前邊將士的攻戰進展。
偶有城頭的流矢射到他的左近,呂明絲毫不顧,一眼都不去瞅。
“阿兄,你看,城東城樓上,影影綽綽,聚了只怕不下百十人,那肯定是唐艾在那里!”說話之人是呂明的弟弟呂武,他亦披掛白色的重甲,一邊站在呂明的身側,與呂明說話,一邊眺望著城東城樓,臉帶笑意,接著說道,“孟公之計得以奏效了!”
呂明沒有回頭去看呂武,眼仍觀看已到城下、架起云梯的秦軍攻城戰士的戰況,隨口答道:“孟公之計,何曾有過不奏效的?”
“唐千里詭計多端,我頭先還想著,他會不會識破孟公此計?”
呂明說道:“他拿什么識破?大王親在城東,此其一;我軍在城東放的部隊,比城南多,此其二;前兩次攻襄武,我軍也都是以城東為主攻方向,此其三,合此三條,他唐千里即使智邁常人,又如何能猜到,我軍今次攻城的主攻,其實是城南?”
“孟師計謀,端得高超。如今看來,前兩次的攻城,竟然都只是為今次的攻城做個迷惑唐千里的作用罷了。…阿兄,孟公此計,是不是可以說是‘聲東擊西’?”
呂明這次沒有答復呂武。
看到兵士們已在攀附云梯,呂明下達命令,說道:“為讓隴賊守軍確信城東是我天兵今日的主攻方向,傳令前陣,不惜代價、不惜傷亡,一個時辰之內,我要看到兵士登上城頭!”
候於附近的傳令軍吏應諾,待要奔去前邊傳令,呂明把他叫住。
那軍吏問道:“將軍,還有什么命令?”
呂明沉聲說道:“若到午時,還沒有兵卒登到城頭,隨機抽選,每伍選一,斬之!”
那軍令凜然應是,見呂明無有別的命令了,即赴城下前線傳達呂明此令。
“阿兄,要到午時,尚無有兵卒上城,真的每伍抽一,斬之么?”
呂明說道:“為將者,以信為重!軍中焉有戲言?”
“可是阿兄,這些兵卒都是咱們帳下的精銳啊!”
呂明說道:“只要能幫助孟公完成孟公的此戰部署,我部盡數戰死於此,我亦甘愿。”
若無孟朗的賞識、拔擢、重用,呂明斷無今日,所以呂明對孟朗那是非常的死心塌地。
城東,墻上。
撞車沖撞秦軍云梯超出垛口的部位;弓弩手向下射矢。
拍桿、檑木、飛鉤等器械,一起俱動。
利用滑輪的轉動,下垂到城墻外部中段的拍桿來回擊打,攻擊云梯上的秦卒兵卒。
拍桿的前端為鐵制,橫七豎八地立著尖刺,凡有秦卒被其打中,要么立刻從云梯上跌落,要么甚至被鐵刺穿掛在拍桿上,隨著拍桿的左右搖動,人在空中慘叫不絕地飄來蕩去。
飛鉤其形如錨,鉤端是尖銳的鐵爪,以鐵鏈系之,續接繩索,其能打到的位置比拍桿靠下,可以垂至城腳。操作飛鉤的隴軍守卒,迎著敵人的矢雨,覷準敵人云梯左近的成群敵兵,猛地把飛鉤投下,等飛鉤落到敵兵群中,旋即拽繩索往上。
每次投砸,都能殺傷秦卒數人。
卻那飛鉤的鐵爪是極其鋒利的,被飛鉤傷到的秦卒,有的整條胳膊被拽斷,最慘的,腦袋被拽掉,只剩下個無頭的尸體,猶短暫的豎立片刻,脖腔噴出的鮮血如似噴泉,然后倒地。
檑木并非是往下推的樹干之類的東西,和拍桿、飛鉤一樣,也是一種可以操作的器械。
此物由三個部分組成,分別是滾木、鐵索、絞車。
滾木是用直徑約尺、長約一丈多的實心木所制,滾木表面盡是密釘,釘頭出木五寸,也就是半尺長,滾木兩段安設的有大輪子。絞車不必多說,亦是裝了滑輪的車子。
滾木、絞車是此物的兩個主體。
鐵索,則是用來連接滾木、絞車的。
近似飛鉤的用法,操作檑木的隴軍守卒,也是迎冒秦軍的箭矢,沖著城下秦軍的聚集位置,將檑木放下,然后攪動絞車,利用鐵索,使檑木在敵眾中滾動。
這東西渾身鐵刺,尋常兵卒哪里敢碰?見其滾到,四處躲散。
在城下前線指揮攻城進戰的是呂明帳下的猛將齊禾、竇干兩人。
就在竇干所部的近處,便有城頭放下的滾木一個,正在秦軍攻城士卒中肆虐亂滾。
竇干帶上幾個力大的甲士,其本人與甲士們皆持大斧,奔到滾木旁邊。
他厲聲喝令周近的兵士過來,用步槊、盾牌等兵器,將這滾木固定住。旋即,他和那幾個甲士揮動大斧,連斫十幾下,竟是硬生生地把滾木兩段的大輪子給砍了下來。
而在這之前,已有少說三二十個的攻城秦卒被此個滾木給碾死、刺傷了。
搞定了這個滾木,竇干領著那幾個甲士,從血水中淌過,踢開一具擋路的無頭尸體,直奔北邊不遠的飛鉤而去。路上踩到了一條不知哪個兵士的斷臂,差點讓他摔了一跤。到那飛鉤前,如前法炮制,竇干仍是喝令周邊兵士將那飛鉤按住,與那幾個甲士用鐵斧把飛鉤砍壞。
好像是下雨了似的,不知什么東西從城上潑下,淋了竇干等人渾身都是。
一股臭味撲鼻而來。
竇干罵了一句,說道:“他娘的,又是糞湯!”
——這是城上的麴章,注意到了竇干這一支小部隊的動靜,因令城上潑下來的。
好在竇干披的有甲,那城上倒下的熱糞湯,沒能燙傷他,也沒能沾上他的皮膚。
但沒甲的秦軍兵士就沒這么好運了,熱糞湯的攻擊下,云梯周圍的兵士無不狼狽散開。
竇干瞧見了這一幕,提斧奔過去,喝令說道:“誰也不需躲!上云梯!上云梯!”重復了一遍剛才已經轉達過的呂明軍令,“午時之前,若不能登城,每伍抽一,立斬!”
要命的軍令威逼下,秦軍兵士只好冒著城上的箭矢、撞車、拍桿、飛鉤、檑木、熱糞湯等等各種的防御攻措,繼續魚貫上云梯,朝城頭攀附去。
襄武城南。
負責攻打此面城墻的主將是摯申金。
副將有兩個,一個是同蹄梁,一個是投降蒲秦未久的田勘,亦即賀渾勘。
攻城秦軍主陣中,摯申金沒怎么太關注前鋒兵士的攻城進度,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城東。
他頻頻顧眺城東的戰況。
同蹄梁知其中緣故,也一再顧眺。
日頭一點點的升起,漸漸快到日中時候。
攻城至今,已戰一個多時辰了。
終於,看到城東的攻城秦軍兵士,有三兩人躍上了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