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說他本想讓慕容瞻來做此戰的主將,此話不假。
他最初時,的確是有此意的。
唯是在與孟朗、仇畏等大臣道出他的這個想法后,哪知不但孟朗不出意料的反對,仇畏也解強烈反對,沒有辦法,蒲茂只好放棄了此個打算,改而決定親征。
仇畏被他留在了咸陽,佐助太子蒲博理政。
蒲博是蒲茂的嫡長子,其母便是王后茍氏,蒲茂二十多歲時有的他,今年十來歲了,年齡的話,比令狐樂還要小上一些。
——上次蒲茂親征鄴城,留的是他的一個嫡弟監國,他的那個弟弟與蒲洛孤、蒲獾孫不類,與蒲茂的性情接近,也是個好文學、禮唐士的,監國數月,頗獲美譽;這回親政隴地,孟朗遂私下向他建議:“太子雖少,然聰敏,況父征而子守,天道也,大王今回,若必要親征,何不以太子監國?”蒲茂何等聰明?明白孟朗此話中的意思是何,知孟朗是在擔心蒲茂如果再留他的那個弟弟監國,則其弟於咸陽的威望也許就會太大了,因便從了孟朗此議。
且不必多說。
蒲博是蒲茂的嫡長子,但并非蒲茂的“長子”,蒲茂還有個庶長子,名叫蒲顯,蒲茂是十六歲時就有的他,蒲顯今年小二十歲了,已算成年,上回蒲茂打鄴城,便帶了他從軍,這一回也把他帶了來。
與慕容瞻說了兩句話,蒲茂就令宦官去把蒲博找來,叫他與慕容瞻相見。
不多時,蒲博來到,身材不低,眉眼與蒲茂有四五分相像,盡管年紀還小點,言行舉止,自有一派器宇軒昂,和慕容瞻的長子慕容美站在一處,真如玉樹芝蘭,俱皆秀發。
慕容瞻下拜說道:“臣慕容瞻拜見長樂公。”
長樂公,是蒲博的爵號。
蒲茂叫慕容瞻起來,笑與他說道:“公亦‘公’也,且童烏年少,公何必行此大禮!”
童烏,是蒲博的小字。
慕容瞻站將起身,也不去擦沾到衣袍上的塵土,十分恭謹地說道:“臣是大王的臣子,長樂公是大王的兒子,貴賤有別,臣自當行臣禮。”
慕容瞻怎么說也是慕容魏的宗室,慕容炎的從父,“貴賤有別”四字,竟是自承認他這個亡國宗室是“賤”,不能與大秦天王之子的“貴”相比。別的不講,單只這份能屈能伸,端得已非常人能為。
蒲茂喚蒲博,說道:“你是個孺子,怎能受慕容公此等大禮?回拜過去!”
蒲博很聽話,馬上撩起衣角,朝著慕容瞻拜倒行了一禮。
慕容瞻慌不迭地又要下拜還禮,蒲茂把他止住,笑道:“拜來拜去的,拜到什么時候了?”吩咐從侍的宦官,“取巾、水來,請慕容公、秦刺史擦一擦臉。”
清水、絹巾拿到,慕容瞻、秦廣宗分別感恩過后,草草拭面。
蒲茂瞧了秦廣宗兩眼,想對他說些什么,終是沒有說,心中想道:“咸陽士人都說《白毛男》的主人翁即是秦廣宗,他這滿頭白發,倒還真是有幾分相像。
“我聞他的癔癥越來越嚴重了,秦州刺史這個位置,他顯是坐不了了,也罷,他與孟師故交,我權且看在孟師的臉面上,只當不知他的癔癥和他如今越來越差的名聲,待我攻滅定西,即把他隨軍帶回咸陽,隨便給個清貴的優差與之便是。”
路上步騎行軍,道邊非敘話之所,蒲茂又接見了幾個從慕容瞻、秦廣宗而來的那些官吏、士紳中的代表,接見時,俱是和顏悅色。
在聽了官吏、士紳代表們贊揚他仁義愛民、稱贊王師威武等等入潮之辭后,他責備慕容瞻、秦廣宗,說道:“大熱的天,孤連你們都不想讓你們迎孤,奈何此國家規制也,孤不可擅改,乃也只好由你們來迎,卻你們怎么又勞動到這么多的秦州父老?”
聽話意是責備的,但蒲茂的語氣很平和,沒有什么責備的意味。
隨后,蒲茂就叫慕容瞻、秦廣宗跟於他的車后,往秦州境內而行。
先入略陽郡,行百余里,過臨渭縣,復前行一二十里,入天水郡。
蒲茂在車中坐的實在悶氣,不愿乘車了,入到天水郡后,換了馬騎。
再行二三十里,北邊渭水如帶,遙見到南邊沃土良田的遠處,簇簇丘陵之間,矗立著一座小城也似的塢堡。蒲茂舉鞭指之,問道:“那就是柔兇塢么?”
柔兇塢是天水郡境內的一處有名塢堡。
該座塢堡的主人是本地最大的一個豪強。
這座塢堡,其實也就是這家豪強聚族而居的所在,不過,塢堡中現下住的,不僅只有這家豪族的族人,還有不少依附於此加豪強的本地鄉民、外來流民等等。
天下戰亂已久,此類塢堡於海內各州比比皆是。
關中近年來還算好些,因為塢堡的主人通常都是唐人豪強,對於氐人統治者來說,這是不安穩的因素,故是蒲長生早前在位時,沒少發兵攻打境內的塢堡,或者禁止塢堡的堡丁超過一定的數目,時至如今,除掉河東、天水等少數以前或現在仍是邊地的地區,還有一些大的塢堡之外,關中別的郡縣,基本已沒有什么大的塢堡存在了。
冀、豫、徐、青、幽、并等州則不然,慕容氏統治中原時期的治民政策,如前文所述,在地方上本來主要依靠的就是當地的唐人豪強,所以在這些原慕容氏統治的地盤上,現如今塢堡存在的數量甚至可以形容為“多不勝數”,每個郡、每個縣都存在著大大小小的若干塢堡。
——等打下隴州以后,這些北地的塢堡,就是蒲茂準備解決的下一個問題。
卻也不必多說。
隨從蒲茂馬后的秦廣宗身為秦州刺史,回答蒲茂有關秦州的問題是他的任務,他恭敬地回答說道:“是的,大王,那就是柔兇塢。柔兇塢的塢主也跟著臣等恭迎大王了,現就在后頭的秦州士紳隊中,要不要臣去把他叫來?”
“不用了,孤就是問一問。”
秦廣宗知道蒲長生之前對關中塢堡的打擊,也知道以蒲茂雄主的性格,必定是不會長久容忍在其境內存在大塢堡這種實際上掌控了縣鄉基層的“不安定因素”的,便猶豫了下,解釋似地說道:“要說起這柔兇塢,好叫大王知曉,早前這塢是沒有這么大的,便就在隴兵數次犯境秦州境后,天水郡因鄰隴西郡,郡中百姓為了自保,紛紛聚眾屯壁,遂此塢竟是日漸擴大。
“…又有許多隴西郡的百姓忍受不了定西的苛政,背井離鄉,逃亡到此,州府、郡府對他們盡管已是竭力安排,然奈何流入的逃亡流民太多,委實是不能全部給以妥善的安置,故是沒有營生的那些便不乏投到郡中豪強門下的,其中也有一些投到了柔兇塢。”
蒲茂面現自責,說道:“隴西本我秦土,為定西竊據,害我天水百姓惶恐,隴西百姓逃難,此孤之過也。”
卻要不是為了篡位奪權,隴西郡還真不一定會丟,從這點而言之,的確是蒲茂的過錯。
只是,慕容瞻、秦廣宗等自皆知曉,蒲茂這句自責無非是在表示他憐民的心情罷了,因當然也就不會有人提及此事,反而都是安慰他,把過錯全推到了定西的頭上。
慕容瞻說道:“定西暴政,窮兵黷武,害大王子民,其罪難書!今大王親統兵伐之,臣料以我大秦百勝之軍,一定是能把令狐樂、莘幼著生擒活捉!候滅定西,非但前陷賊鐵蹄下的秦民可以得救,便是隴州等地久處水火的百姓也可因此得活,此皆大王之恩德也!”
談談說說,一路上倒不無聊。
又行約百里,到了秦州州治、天水郡郡治的所在之地,冀縣。
蒲茂傳旨下去,命步騎兵馬在城外擇地筑營,他自己則在慕容瞻、秦廣宗等的陪伴下,帶了一些隨軍的文武大臣,徑入縣中。
到州府堂上。
州府此堂提前已被秦廣宗重新裝修了一遍,打掃得干干凈凈。
眾臣等蒲茂在主位落榻,齊齊拜倒,正式行了一次參見之禮。
蒲茂請他們起來,叫他們各自坐下。
一邊和慕容瞻等說話,蒲茂一邊不時地望向堂外。
慕容瞻注意到了蒲茂的這個舉動,心道:“大王是在等孟公么?”
孟朗作為蒲茂軍事上最重用的股肱,伐隴這樣的大事,自然是不能不參與的,但初秋天氣,早晚溫差大,大軍出征,又不像居家,風餐露宿的,加之孟朗的年歲也不小了,日夜操勞國政,身體亦一直時或都會出些毛病,本就不是很好,——上次打鄴縣時,他就染過病,故此他隨軍出了咸陽沒兩天,便染上了風寒之類的病疾,好好壞壞,到現在仍未痊愈。
蒲茂的確是在等孟朗。
日光西移,等了大概半個時辰,去請孟朗的宦官回了來,進到堂上,到蒲茂榻邊近處。
蒲茂問道:“孟師呢?”
那宦官答道:“孟公的病今天略有加重,小奴找到孟公時,孟公服過藥,才睡下不久,還在車中沒有下來。小奴謹記大王的交代,不敢打擾孟公休息,於車外等到剛才,猶不見孟公醒來,怕大王等的心急,小奴就先回來稟報大王。”
蒲茂專門給孟朗撥了一輛大車,車大到足能容兩三人在車中睡覺,以供孟朗路上乘坐使用。遣這宦官去請孟朗來前,蒲茂心細,命令他若是孟朗正在休息,就不要把孟朗吵醒。
聽了這宦官的稟報,蒲茂略作沉吟,說道:“叫醫官們再去給孟師診診病。你去孟師的車外候著,等孟師醒來,看看孟師起色何如,如果氣色不錯,就來告訴孤,孤親自去見孟師;如果氣色不好,一樣來告訴孤。”
宦官應諾,倒退著出去了。
蒲茂便就不再等孟朗來,環顧堂中的文武群臣,話入正題,說道:“此伐定西,孤與孟師、司徒仇公等細細地議過了,整體的進伐方略是主力與偏師兩路并攻。
“偏師一路,攻膚施、上郡;主力一路,攻隴州本土。偏師此路,又分兩路,一路以仇泰為將,李基側翼,攻膚施;一路以代王拓跋倍斤為將,攻朔方。這些,卿等都是知道的了。
“孤簡單給卿等說一說主力這一路的部署安排吧。
“主力此路,孤決定亦再分兩路,一路由孤親率之,攻隴西郡;一路以姚桃為將,冉僧奴為輔,攻武都、陰平兩郡,以斷隴西南邊之援!”
卻是果如莘邇所料,蒲秦這第二次大舉進攻定西秦州,依舊與上次相同,仍是兵分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