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發自咸陽,兩路進攻的軍報,火速傳到了金城縣。
縣內軍府中的莘邇、縣外連綿數里大營中的諸將,相繼獲知。
營中諸將高延曹、趙興、羅蕩、禿發勃野、李亮、薛猛等人聞悉此報之后,或精神振作,或面無表情,或含憂色,或心中不安而表面做出慷慨豪氣,卻要論最為高興的,當數高延曹。
莘邇在聞報后,當即遣乞大力趕到軍營,召集諸將去軍府。
便是在諸將被召聚齊了,從乞大力口中,高延曹知得知了秦軍來犯的消息。
他按按不住激動,一拍大腿,猛然起身,雄赳赳立在帳內,環顧羅蕩等將,哈哈大笑。
羅蕩瞅了他眼,說道:“螭虎,強敵寇我,適才乞都尉說,寇號十萬,兩路侵攻,當此之際,你反大笑,你是失心瘋了么?”
高延曹仰臉,不去看羅蕩,撇嘴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老子等秦虜來打,已是等得早不耐煩!”愛撫腰中佩劍,說道,“老子的大槊已然是等得饑渴難耐了!哎呀,劍吶,劍吶,你終是等來了此刻,卻不知今番此戰,你能托我的福,斫下幾個賊將腦殼?”
乞大力心道:“這高螭虎還當真是好戰之士!”
高延曹的勇名,定西軍中誰人不知?兼且高延曹極得莘邇厚待,乞大力不免對他巴結三分,便就滿臉是笑地說道,“高將軍聞戰則喜,莘公知了,必定喜歡。”恭謹地與諸將說道,“莘命令君等接到令后,馬上就去軍府,下吏在前為君等開路,君等這就請隨下吏進縣吧?”
高延曹說道:“你們先去,我回帳一趟。”
乞大力問道:“將軍回帳作甚?”
高延曹摸著頷下胡須,說道:“我日前寫了一首詩,正要獻給莘公,我回帳去,把這詩拿了,再去軍府。莘公看了我這詩,一定會更加喜歡!”
乞大力嘖嘖稱贊,說道:“久聞將軍文武雙全,果不其然!那好,我就先與諸位將軍去軍府,請將軍不要耽擱太久。”
“去吧,去吧。”高延曹揮了揮手,也不等乞大力他們先走,自管昂然當先,大步出帳。
離了議事的大帳,高延曹快步疾走,回到自己帳中,打開心愛的粉紅小匣,從中取出了厚厚的一疊詩稿,挑了幾首近日寫的,待走,想了一想,又把大部分拿到手中的詩稿放回匣內,只留下了一張,他心道:“我這些詩,無不是上乘佳作,一下全都獻給莘公,怕莘公會花了眼,不知該如何夸我才好;為莘公著想,我且先獻一首,余下的慢慢地再呈給莘公。”
想定,高延曹小心地把那詩紙疊好,收入袖囊,倒也不敢過多耽擱,當即出帳,帶了三四親兵,牽馬步行,出了營,眾人上馬,行一兩里地,轉上官道,奔北邊的金城縣城而去。
營中有軍紀,不許騎馬,城中可無這條禁令。
入到城中后,高延曹內披玄甲,外罩紅袍,揚鞭策馬,系於肩上的披風隨風飄展,幾個也都著甲,并豎舉著長槊的親兵緊從其后,馳街招搖。
街上的行人、車馬見之,不少人識得他,都道:“螭虎行街了!快躲開。”無不慌張躲避。
卷塵帶風,馳到軍府院外。
高延曹下馬,韁繩拋給一個親兵,令道:“在這兒等我!”步伐矯健,直入府中。
府吏知莘邇今日召營中諸將來會,故此無人阻擋。
大步流星地繞過照壁,穿過前院,來至軍府聽事堂的院落,上到游廊,高延曹行個軍禮,紅袍內的甲片隨之震動作響,他朝門內大聲說道:“末將驍騎將軍高延曹,晉見莘公!”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出:“螭虎,進來吧。”
乞大力、魏述一左一右,侍衛門外。
高延曹取下劍,遞給乞大力,然后脫去皮靴,卻沒急著登堂,問了一句乞大力和魏述,說道:“哪個是羅虎的靴子?”
門邊廊上擺了一排的鞋子,有步履,也有軍靴,軍靴是剛到不久的羅蕩等人入堂前脫下的。
乞大力指著其中一個黑色的,說道:“這個是。”
高延曹把自己的皮靴放得離羅蕩靴子遠遠的,說道:“羅虎腳臭,吾靴需當遠離,免染其臭氣。”擺好靴子,他著襪入堂。
趙興、羅蕩、禿發勃野、李亮、薛猛等將俱在堂中左手坐,堂中右側坐的多是文吏,張龜、高充、宋翩等人皆在其中,卻都是莘邇督府、軍府的一干大吏。
文武畢集,滿滿堂堂坐了三二十人。
眾人的目光注視下,高延曹挺胸闊步,到堂中間,向安坐主位榻上,既未著官袍,亦未穿褶袴戎裝,裹幘鶴氅、手捉蒲扇而已的莘邇再又行了一禮,高聲說道:“末將敢稟明公,自聞秦虜將要寇我隴以后,這些時日末將日日思戰!天天盼著秦虜早點打來,好讓末將在明公的英明指揮下,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抱頭鼠竄,看蒲茂那狗崽子還敢不敢再來侵犯我土!末將為表末將此志,寫了一首好詩,敢請獻給明公!”
“拿來我看看。”
高延曹從袖囊中掏出那張詩紙,細致地將之展開,捧在手上。
從侍的小吏將這詩紙接住,轉呈莘邇。
莘邇觀之,見上頭龍飛鳳舞寫了四句,是首五言詩。
寫道:“丑類不量力,蛤蟆一蹦跶。試看來日功,魁首吾延曹!”
莘邇看罷,斟酌了一下措辭,面現激賞之色,擊節贊嘆,說道:“確乎好詩,好詩!”
高延曹洋洋得意,乜視左手榻上的羅蕩諸將,尤其在羅蕩身上停了一停,旋即正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莘邇說道:“明公文采絕倫,自是非末將可比,末將此詩,無非是聊一述末將為明公殺賊的心志!”
“好,好,你有此志此愿,今秦虜雖號十萬,兩路犯我,我又復何憂?”
莘邇勉勵了高延曹幾句,叫他坐下。
高延曹在莘邇帳下諸將中的軍職、名氣都高,因他雖是晚到,左手邊的坐榻里邊,卻有一個上首的獨榻空著,是羅蕩等將專門留給他的。高延曹就虎步過去,坐了下來。
羅蕩的軍職、名氣僅次高延曹,他倆鄰榻。
羅蕩扭臉對高延曹說道:“螭虎,你看那門口地方,還空了兩個長榻,你不如坐去那里?”
獨榻是一人而坐,長榻是數人同坐,且不論這兩種榻的尊卑不同,只上首和門口,這兩個位置的尊卑就天壤之別。
高延曹問道:“為何?”
羅蕩指了指自己跪坐臀下的腳,說道:“我腳臭,怕會熏到你。”
高延曹哼了一聲,不接羅蕩的腔了。
趙興爵位、軍職最高,坐於首榻,位在高延曹上,聽到了他倆這幾句對話,輕笑出聲。
高延曹瞪了他眼,悻悻然地未做理會。
莘邇笑吟吟地看高延曹、羅蕩他倆斗完嘴,心道:“強秦來寇,而螭虎、羅虎猶二虎斗嘴,一如平常,可見士氣可用!”
他清了清嗓子,與高延曹說道,“螭虎,你這詩寫得好,然你剛才說的話,有一詞用得不當。”
高延曹問道:“敢問明公,是哪個詞?”
“你說蒲茂是狗崽子,蒲茂不管怎么說,亦秦主也,今蒲秦先克賀渾氏,復慕容氏敗而臣之,其兵威震動海內,蒲茂雖胡,可稱豪杰也,如何能用狗崽子辱之?”
高延曹不樂,說道:“明公為何壯氐虜志氣,滅自家威風?賀渾氏算什么東西?羯奴罷了!至於白虜,家業都守不住,守門之犬都不如之,又何能與我定西相較?”
禿發勃野是鮮卑人,但一則其祖上出自拓跋部,不是慕容部;二來,禿發部此前之所以遠遷隴地,正是因為禿發部的始祖和拓跋部的祖上兄弟不和,等於是被從祖地逼走的,且而下禿發部遷到隴州已久,便是與現居代北的拓跋部,禿發勃野與之也沒什么親近之感,況乎慕容氏?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如今深得莘邇的重用,妹妹也入了莘家的門,他的日子過的很好,因此,這時盡管聽到高延曹蔑辱慕容氏是“白虜”,他卻是無動於衷。
并且,禿發勃野還和趙興、李亮等人一樣,紛紛出聲應和高延曹的話。
莘邇越是歡悅,再次想道:“士氣可用!士氣可用!”
他笑道,“螭虎這話,倒不為錯。只是,雖然如此,畢竟秦虜勢眾,咱們也不可掉以輕心。”顧盼諸將,說道,“於今秦虜兩路兵發,攻我秦州這一路,據軍報言之,還是蒲茂親率。秦虜此回來寇,咄咄逼人啊。”問道,“卿等可都有什么御敵之策么?”
高延曹說道:“明公嫻熟韜略,用兵如神,想來定應是已有御敵之策了!末將等敢請明公示下,但凡明公之令,無不遵從!”一臉的躍躍欲試,就等著莘邇說“你做先鋒”!
莘邇撫短髭而笑,等了稍頃,見羅蕩等人皆無良策獻上,他的確是早就和張龜、唐艾等議有定策了,就把這個應敵的方略拿出,與諸將說道:“要說定策的話,近月來,我與長齡等卿,還有千里來來回回,做了多次的討論,確是已經大致定下了一個方略。這個方略,我遣吏送去給麴鎮東和定西朝中諸公看過了,他們都無異議。”
高延曹急不可耐,說道:“那就請明公趕緊示下吧!”
“我與長齡、千里等定下的此略,簡而言之,可用八字概括,即是:以步據守,以騎迂回。”
羅蕩聞得此言,如有所思,他問道:“明公,‘以步據守’此四字,意思可是以步卒堅守城池么?‘以騎迂回’,意可是以騎兵抄襲秦寇糧道、后路?”
莘邇搖了搖蒲扇,笑道:“卿說的對,也說的不對。”
羅蕩虛心地請教,說道:“敢請明公開解。”
“‘以步據守’,其意的確是擇一堅城而守御之,這一點,卿說得對;‘以騎迂回’,意卻非僅是以騎抄襲秦寇糧道、后路。”
羅蕩問道:“那么敢請問明公,‘以騎迂回’是何意也?”
莘邇停下蒲扇的搖動,目光炯炯,看著都正聚精會神候他解說的眾將,說道:“蒲茂這次寇我秦州,我料之必會如孟朗上次寇我秦州時相同,他也一定仍會以隴西郡為其之主攻方向,同時遣別部,南下攻武都、陰平,以策應其主力對我隴西郡之進攻。
“是以,我打算也一如上回我解秦州之圍時相同,先敗其犯我武都、陰平之寇,隨之,再合秦州之守卒,與他決戰隴西。
“‘以步據守’,守的就是隴西郡,或言之襄武城;‘以騎迂回’,迂回進攻的就是犯我武都、陰平之虜!”
趙興等將聽了莘邇的這個方略,各做思忖。
禿發勃野說道:“明公,正如明公所言,上次秦州之圍,明公就是這樣解掉的,這回若是故技重施,依然按上回那樣,…末將擔心,蒲茂會不會已有防備?”
莘邇笑了起來,說道:“不是‘會不會’,而是‘肯定’!愚者尚能吃一塹,長一智,何況孟朗、蒲茂悉人杰也?上次孟朗無有防備,因使我奇襲得成,秦軍已吃過一次虧了,孟朗、蒲茂怎會不長記性?這回蒲茂來犯,我料之,他絕對是會在武都、陰平方面有所防備的。”
禿發勃野說道:“既是如此,明公緣何還沿用前策?莫不是明公此策之中,別有玄虛?”
“也沒什么玄虛。”
“那是?”
莘邇重新搖起蒲扇,喚禿發勃野的小字,意味悠長地說道:“拔列,蒲茂這次會有防備,固是和上回孟朗打秦州時有所不同,然上次我奇襲陰平,卻也是臨時決策的,亦即,我上次可也沒做什么提前的充足準備。”
禿發勃野眼前一亮,說道:“明公的意思是?”
“這回我有時間做提前的充足準備了!”
禿發勃野問道:“敢問明公,計議如何準備?”
“月前有批戰馬從祁連郡牧場等地被送到了我金城縣,這件事情,你們是知道的。”
——上個月中,祁連太守張道將、現下差不多成了專職養馬的拔若能兩個,親自護送著祁連牧場等地這兩年養出來的千余匹戰馬,來至了金城,交給莘邇。張道將事后回去了本郡,拔若能留了下來,現正在負責看管那些戰馬。
禿發勃野等應道:“是,末將等知。”
“亦是在上個月,我從全軍中選出了兩千余能騎的敢戰步卒,把他們編成了一營,此事你們也是知道的。”
禿發勃野等應道:“是,末將等亦知。”
高延曹聽到這里,約略猜出了莘邇的意思,面色似疑似喜,忍不住插嘴說道:“敢問明公,是打算把那些戰馬,給那些挑出來的能騎步卒乘坐么?”
“不錯!我的準備就是:首先,選揀軍中甲騎五百、驍銳輕騎兩千;其次,用這被送來的千余戰馬,加上我從全軍中已經抽調出來的戰馬,用以供那兩千余的能騎步卒乘用;最后,把這些甲騎、輕騎、能騎步卒合成一軍,我親率之,盡騎迅捷之利,奔騰馳進,迂回先破寇我武都、陰平之敵,繼而再視情況,臨機制宜,破攻隴西之敵!…諸君,這就是我的充足準備,這就是我迎對此戰的整體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