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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微服察民情 錦帕繡鴛鴦

  在襄武縣西邊的邊界,莘邇了一個時辰,等到了他迎接的貴客。

  貴客共有兩位,一主一次,分乘兩車,帶了千人上下的步騎護衛和數十個奴婢跟從。

  代表貴客來見莘邇的是個面白無須之人,此人盡管穿著尋常奴仆的衣服,但一開口說話,就讓人聽出了不同來,分明是個閹人。這也的確是個閹人,不是旁人,便正是王益富。

  王益富恭恭敬敬地對莘邇說道:“太后請將軍到車外敘話。”

  卻原來,莘邇等待的貴客就是左氏,另外那個陪同左氏來的則是宋無暇。

  ——這王益富因“投靠”了莘邇,而於前時被令狐樂打發出宮,來了秦州觀察唐艾與慕容瞻之間持續不斷的小規模戰斗,隨后,令狐樂加冠親政,莘邇離開了谷陰,那么王益富自也就沒有繼續待在秦州的必要了,因旋被令狐樂召了回去。不過,雖是召回,令狐樂如今親了政,腰桿子比以前硬了,對他卻自是不如以前那般容忍,王益富的日子最近過得很不順心。

  見到莘邇,就像兒子見到了父親,王益富恭敬的口氣里頭,隱隱竟是還帶了三分委屈。

  莘邇沒有想到王益富會跟著左氏一起來,略微愕然,說道:“你怎么跟著太后一起來了?”

  王益富老老實實地回答說道:“大王說小奴來過秦州一次,熟悉道路,所以就令小奴為太后引導,從太后齊來了。”

  “也是辛苦你了。”

  王益富忍了又忍,才把快下掉落的眼淚忍下,嗓中卻不免帶上哽咽,說道:“久未得拜見將軍玉容,久未得聞將軍玉音,不敢隱瞞將軍,著實是把小奴想壞了!”

  莘邇相信他這是真心話,不用王益富說,他也能猜出令狐樂親政后,王益富的日子定是過得艱難,即便令狐樂看在他的臉面上,不會殺掉王益富,可冷落之類絕是不會少的,越是這種時候,王益富當然越就會想念莘邇的好。

  莘邇沒有多說什么,把伏拜在地的王益富扶起來,輕輕拍了下他的胳臂,和聲說道:“也是苦了你了。”

  比起上一句,這一句只少了個“辛”字,然卻是兩重意思。

  就在王益富的帶領下,莘邇穿過左氏、宋無暇車駕前頭的奴婢、護衛,來到了左氏的車邊。

  他下揖作禮,說道:“臣莘邇頓首,拜見太后,恭請太后圣安。”

  車中很快就傳出了左氏的聲音,仍舊是溫柔美妙,令人神馳心動,莘邇聽她說道:“將軍,沒有擾到你的公事吧?”

  “迎接太后就是臣現在最大的事,除此以外,沒有什么事能與此相比。。”

  莘邇一本正經的回答,引來了車中的輕笑之聲。

  左氏輕笑了片刻,說道:“宋后在后邊車中,你也去問候一下吧。”

  莘邇應諾,移步到后邊的車外,一樣作揖行禮,唯是話語稍有不同,他說道:“下官征西將軍莘邇謁見定西王太后,恭請王太后圣安。”

  車中馬上傳出宋無暇的聲音,與左氏的溫柔不類,她的聲音聽來帶了些嬌怯,如果細細品味的話,甚至似乎從中可以聽出一種討好的意味來,莘邇聽她說道:“怎敢勞將軍親自迎接!實是叫我惶恐。”

  “太后玉趾駕臨,下官理當迎接。本是該與秦州刺史唐艾及秦州州府一干官吏同來迎接兩位太后的,卻因兩位太后今來秦州是微服而行,先有旨意下達,叫下官不要驚動地方,是以下官就沒有帶上唐艾和秦州州府的官吏,而是獨自來迎了。若有失禮,還請太后娘諒解。”

  宋無暇於車中說道:“將軍親迎,已是惶恐,又何敢驚動州郡,勞師興眾。”

  “微服到秦州”是左氏的主意,“叫莘邇不要驚動地方”的旨意,也是左氏所下,宋無暇這趟只不過是陪襯而已,她亦自知她現下在定西國中的地位,話語間倒極是識趣的樣子。

  “那下官就在前引路,先請兩位太后到縣中休息一下,再說其他吧。”

  宋無暇話語乖巧,在車中應道:“是,一切悉從將軍安排。”

  莘邇回到左氏車邊,說道:“太后,臣已經問候過宋后了。太后一路跋涉數百里,想來已是相當疲累了,臣已為太后安排下了臨時的寢宮,要不然太后先去休息休息?”

  “神愛呢?”

  “回太后的話,神愛與秦州刺史唐艾之妻杞通脾性相投,現如今她是與杞通見的時候多,與臣見的時候少。便在太后的懿旨到秦州之前,神愛和杞通帶了些隨從,結伴去杞通母家了。”

  “杞通母家何地?”

  “南安郡。”

  “我聞朝臣們說,南安太守郭道慶不是剛與氐秦打了一仗么?兵荒馬亂的,你怎么放心神愛去南安郡?”

  莘邇聽出了左氏話中的埋怨之意,他笑著回答說道:“一來,郭道慶那場仗不是在南安郡內打的,而是在略陽郡打的;二者,那場仗也已經打完了,我軍大勝,秦廣宗早就領著他的殘兵潰卒遁逃回冀縣去了,——唐艾已把此捷訊報去了谷陰,太后對此,莫非是尚未聞知么?”

  “不管怎么說,你都不該任她去南安郡!”

  “是,只是神愛提出去南安郡的理由與太后今次微服來秦州的原因相仿,她說她是去看看南安郡縣鄉百姓的狀況,也算是‘熟悉民情’,她這么一通說下來,臣亦即只好由之了。”

  值此令狐樂剛剛親政之際,欲要施政正確,首先一條,就是他需要切實地了解民間的情況,而令狐樂身為定西王,卻又不能輕易出都,是以“愿為汝視察民情”,特別是視察一下邊地的民情,此即是左氏這回微服出行的官方理由。

  說實話,這個理由有點站不住腳,但令狐樂才親政不久,權威尚且不足,并且左氏是他的母親,打出了為國為他的旗號,他就像莘邇只能允許令狐妍去南安一樣,也只能同意。

  車外的莘邇看不到車中的左氏此時此刻,因了莘邇“與太后今次微服來秦州的原因相仿”此話,白皙滑嫩的面頰上飛起了一抹暈紅。

  左氏心中想道:“旁人不知我來秦州為的什么,為的是誰,你難道也不知么?卻當著奴婢們的面,說這樣的話!當真討厭。”想著“討厭”,說出的話卻帶著“只有你我兩人知此小秘密”的甜蜜,她說道,“將軍為我與宋后安排的住處在哪里?”

  莘邇於車外回答說道:“唐艾雖然沒有與臣同來迎接太后,但太后駕臨此事,他是知道的,臣已告訴他了。唐艾把州府的后宅收拾了干凈,只等太后到縣,他就把后宅讓給太后暫住。”

  “去到州府后宅暫住?”

  “正是,太后。”

  “我不想聲張我來秦州此事,如住到州府后宅,豈不是秦州上下的官吏立刻就會知我來了?”

  “那太后的意思是?”

  左氏說出了她的想法,說道:“我與宋后就暫住你家吧。你把神愛喚回來,自她從你出王都后,我這么長時間都沒見過她了,甚是想她,正好趁此機會,叫她多陪陪我。”

  莘邇在襄武本無住宅,他之前帶兵來到襄武一次,但那次他是專為打仗來的,故當時他是在營中住宿,不過他這回來襄武是帶著令狐妍一塊兒的,總不能還住在營中,所以唐艾在縣里找了個宅子給他暫住。那宅子原是襄武一個氐人豪強家的產業,后來隴西郡被定西打下,那個氐豪和其余不少的本郡氐羌一般,都逃去了咸陽,宅子因空了下來,被收作官產。既是豪強家業,不須說,宅子當然富麗堂皇,占地甚廣,左氏和宋無暇要住的話,卻是足夠安置的。

  莘邇小小為難,心道:“要是瓔珞奴和宋后住在我家?”盡管左氏和宋無暇此來秦州是微服私行,保不準事情會被外人知曉,他擔心會不會因此惹來閑話,轉念一想,又心道,“我怎么癡了?我現已非是定西之臣,嚴格來講,我與樂樂乃是同為唐臣,是同僚,那我拿自住的宅子出來,招待其母,也是無可厚非;況且最要緊的,神愛還是瓔珞奴的‘小姑子’,我們兩家實是親戚,如此,親戚來了,招待家中居住,更是理所當然。”

  想定,憶起那天在靈鈞臺左氏寢宮時的情景,莘邇不覺胸口砰砰直跳,感到了點口干舌燥,他強自按下這份說不來是什么感覺的滋味,盡力仍用恭謹的語氣回答說道:“是,那臣就依太后之意。”

  莘邇自是依舊看不到,車中左氏在聽到莘邇的這句回話以后,面頰上的緋紅越發濃郁了。

  左氏把她的纖纖蔥指放在高聳的胸口,往下壓,好像是想按住飛快的心跳,她努力穩住聲音的語調,說道:“將軍,咱們現在就進縣吧。”

  隨從左氏、宋無暇前來的護衛、奴婢們,奴婢們跟著進縣,千人的步騎護衛沒有必要全跟著進縣,大部分由乞大力引著,去了縣外的莘邇營中駐扎,扈從進縣的只有百人甲士。

  雖然甲士只有百人,可這百人是人人披甲的,一看就是精銳,加上王益富帶頭的那數十奴婢,前呼后擁之下,左氏和宋無暇的坐車一進城,就吸引到了街上行人的注意。

  莘邇出行,通常是很少擾民的,他基本不擺架子,不搞什么清街、開道,可左氏的身份不同,因是微服,清街雖不需要,然開道必不可少。莘邇騎馬,親自在前為左氏開道。為了防止有人認出他來,可能會因之亂起猜測,猜是什么貴人到了襄武,竟勞動莘邇於前引路,故此莘邇沒有拋頭露面,頭上罩了個鮮卑人常用的羃䍦,——即一種長裙帽,戴於頭上,障蔽全身。

  還好襄武縣城不大,沿著縣中主干道前行沒有太久,快到州府時候,轉入到一個“里”中,再沿著里中的小路行未多遠,就到了莘邇現在襄武的住處。

  宅中的奴婢不多,都是令狐妍從金城帶來的,皆為莘家的老人。莘邇在門外下馬,先入家中,見到主人回來,奴婢們齊齊拜迎。莘邇叫他們起來,吩咐說道:“我有個親戚來家里住幾天,你們趕緊去收拾出兩間屋子來。”等左氏、宋無暇的坐車駛入宅中,她倆下車之后,莘邇先帶著她倆去了前院堂中坐下,解釋說道,“因未曾提早預備,尚請兩位太后稍等,待下人們把屋子收拾過了,再請兩位太后去看一看,可否滿意。如有不妥之處,再叫下人整改。”

  左氏、宋無暇雖貴為定西王太后,但左氏不說,宋氏的嫡系大宗如今俱被流放龜茲,宋無暇今是自身難安,故她倆自不會對莘邇的主張有什么反對的意見,“客隨主便”就是。

  三人小作敘談,莘邇見宋無暇神色不定,細軟的腰肢時不時地微微扭動,如似局促之狀,於是問她,說道:“太后,是身體不適么?”

  宋無暇遲疑了下,轉眼去看左氏。

  左氏了然,笑與莘邇說道:“將軍,請問你家的更衣之所在哪里?”

  莘邇拍了拍額頭,說道:“是下官沒有考慮周到,請太后恕罪。”趕忙叫了個小婢進來,領宋無暇去廁所。大凡廁所,都是位處在宅院的東邊,宋無暇出了堂后,便往東邊去了。

  一路上莘邇都罩著羃䍦,熱得不輕,額頭上汗水涔涔,他剛才一拍額頭,手上也沾上了汗。

  左氏往院中瞧,見院中沒有什么人,只有王益富等她和宋無暇帶來的那些宮中奴婢,堂中的人更少,她、莘邇之外,就只有滿愿、梵境,且滿愿、梵境都守禮垂首,不敢直視“貴人”,都是低著頭的,便大起膽子,朝莘邇召了召手,柔聲說道:“將軍,請你近前來。”

  莘邇恭恭敬敬地來到左氏榻前。

  左氏手拿一物,遞給莘邇,說道:“將軍堂堂國朝重臣,方才入到縣中,竟是有勞將軍為我和宋后引道,瞧把將軍熱的,擦擦汗吧。”

  莘邇低頭看去,左氏遞給他的是方錦帕,慌忙謝過接住,便用之擦汗。

  一股幽香,雜著那熟悉的左氏體香頓時一并涌入莘邇鼻端。

  莘邇擦完汗,將那錦帕放到唇上,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接著,把錦帕還給左氏。

  左氏紅著臉,細聲說道:“便送給將軍吧。”以目示意,叫莘邇打開錦帕。

  那錦帕是疊著的,莘邇就打開來,一眼看到,鵝黃色的錦帕面上,赫然繡著一對粉紅鴛鴦。

  莘邇又驚又喜,心神蕩漾,看向左氏,說道:“太后…”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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