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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權盡彼等用 朝野俱已安

  莘邇上書到了朝中,很快就有旨意下來,對莘邇的三個請求,左氏全部允可。

  第二個請求也就罷了。

  令狐樂親政,是氾丹等人樂意看到的,自是不會反對,——至於張渾繼任錄中臺事這條,卻就像裴遺對麴爽的建言一樣,氾丹細思過后,亦認為就算張渾暫時投附到了莘邇這邊,畢竟張家是隴地的土著門閥,料之他與莘邇最多也只是短期利益上的勾連,等令狐樂親政后,是有極大概率再把張渾拉回到他們這邊的,所以,氾丹對此也就采取了忍默的態度,亦沒反對。

  但第一個請求和第三個請求,於左氏下旨允可當日,氾丹等俱皆上書,強烈反對。

  首先,宋鑒的這樁案子,雖得了宋后的證詞,但氾丹等人,俱於上書言道,此案實疑點重重,希望不要倉促便下結論,最好是再多做審問,待至解決了所有的疑點之后,再作定案不遲,——所謂“疑點重重”,最大的“疑點”,同時,也是對宋鑒此案最致命之關鍵證據的,當然就是宋后的證詞了,說來氾丹也真是性犟,竟是公然要求宋后出來,與宋鑒當面對質。

  卻氾丹的這個要求,被左氏駁回。

  左氏批復他的上書,問他,寫道:“宋后,先王之后也,以此尊榮之身,豈會虛假作證?再則,以太后之尊,而赴刑獄之所,與逆黨賊子對質,成何體統?卿素識大體,今竟昏聵矣?”

  駁斥的理由無可辯駁,宋鑒此案,於是就此定案。

  其次,莘邇設軍府於河州此事,氾丹,特別是麴爽,聞知以后,極其惱怒,也是極力反對。

  可只是空頭的反對顯然是不行的,必須得有反對的原因才行。

  卻奈何裴遺“愿親赴河州,為秦州后援”此個幫助麴爽回去河州的借口,麴爽晚了一步,被莘邇先用類似的話,拿出來做了設軍府於河州的理由,——若是麴爽先以此為由,請求還河州鎮戍的話,莘邇會無話可說,現下莘邇以此為由,反過來,麴爽也是無話可說,除非他改而攻擊反對莘邇“光復中原”的根本軍政之策,可建康朝廷的圣旨對莘邇的此志已是十分的嘉許,那他即使反對,可以想見,也定會被莘邇拿建康圣旨的言語來做對他“怯懦茍安”的指責,故是麴爽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也沒有想出反對的說辭,再問裴遺,裴遺亦是無計了。

  出而到家,裴遺嘆與其妻,說道:“惜令公不早聽吾言,若早從吾策,不受中臺令,而還河州,哪里還會有今日的事呢?可謂一步錯、步步錯哉!”

  其妻問他,說道:“那現在該怎么辦?”

  裴遺說道:“我剛又進勸令公,勸他辭中臺令職,仍還是當以返回河州為上。令公這次聽了我的建議,愿意回河州去了。於今之計,也只有等到令公順利地回到河州,看看莘公把征西將軍府設於金城亦后,對河州當地的影響會是怎樣,然后再作計議了。”

  莘邇本人如果不去河州,那么憑借麴氏在東南八郡的舊有威望,是不必太擔心東南八郡的那些僑士、寒士們可能會有的“掣肘”或“作梗”,可如果莘邇本人到了河州,挾其滔天權勢和隆高之聲望,北連朝中張渾,東連秦州唐艾,那接下來河州的局面和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裴妻也想到了這點,問道:“太后已允莘公設軍府於河州,是莘公親臨河州已成定數,這樣的情況下,仍還要令公也回河州去么?”

  裴遺說道:“我今日回家前,令公也問了此問。你自是知曉,河州乃令公、乃麴氏之根基,也是你我諸家之本,斷然不容有變,莘公不去河州,我且建議令公返回河州,況乎而今莘公將至河州?這種情況下,令公若依舊在朝,不親回河州,那豈不即是在任河州歸莘公有?無河州為本,我等就會如此前的在隴僑士們一樣,成繞樹之藤矣!是以河州現在令公更得返還!”

  裴妻家也是河州大姓,其聞得裴遺此言,深以為然,臉上不覺浮起憂色,開始深為河州將來之歸屬,裴家及她家將來之命運感到深深的擔憂,忍不住問裴遺,說道:“夫君以為令公、莘公同至河州,若二公爭河,則勝算誰多?”

  “二公爭河,這是必然的。令公的優勢在於麴氏在河州有宿望,莘公的優勢在於莘公之名望而下高過令公,并且八郡多僑士,此亦他可利用之處。較以勝算,各參半罷。”

  話是如此說,裴遺心中,卻是隱隱覺到,莘邇真要和麴爽爭開河州,麴爽十之八九不是莘邇對手,這河州之將來,只怕將會如秦州一般,也成莘邇實際控制的地盤。

  裴遺心中想道:“論以見識、謀略,令公實不如老侯,也不如鳴宗。老侯病亡,鳴宗早逝,乃有令公之為麴氏宗長,麴氏遂竟江河日下,日不如昔。這是因為麴氏歷代為將,殺伐過重,故是天欲敗之么?”雖是認為麴爽不如麴碩、麴球,可裴家盡管籍貫敦煌,然自其先祖在麴氏先祖帳下為謀佐以今,他家累世為麴氏故吏,兩家且歷代結姻親,他的一個姑母便是麴家女,在河州他們裴家也有了一支安家當地的小宗,因他倒還沒升起離開麴爽,另投明主之心。

  ——話到此處,卻需插得一句,裴遺對麴爽頗是忠心,然卻正因裴氏大宗到底是敦煌籍貫,非為東南八郡土著之故,所以麴爽對他實是不如對田居、郭道慶等親近,也所以裴遺之前的幾次獻策,麴爽都未聽從。

  這些且不必多說。

  只說左氏旨意下來,朝中吵吵鬧鬧,氾丹、麴爽等等都表示過反對的意見過后,盡皆無濟於事,終了此三件事,都還是按著莘邇的心意定下了。

  便在初秋七月的下旬,一場細雨歇后,悶熱稍散的略涼天氣下,奉朝旨意,張渾為首,中臺令麴爽、黃門侍中陳蓀、黃門侍中黃榮、內史令羊髦、中臺左仆射孫衍、中臺右仆射氾丹諸人悉數參加,舉行了一個會議,討論該如何懲處宋鑒。——莘邇已然正式辭去了錄中臺事此職,張渾也正式得了朝廷的旨意任命,因是這次會議,莘邇沒有參與,張渾做了主持者。

  黃榮率先發言,狠聲說道:“通敵叛國、畜養死士、謀刺大臣、私藏鎧甲,哪一條都是死罪!宋鑒罪不容赦,依律當誅!可即回復太后,按律對其行大辟之刑,可也!”

  氾丹怒道:“且不說該案疑點多存,本是草率定案!就是宋家於國素有功勛,也當合八議之‘議功’、‘議貴’諸條!太后所以令我等會議者,便是因‘親貴犯罪,大者必議,小者必赦’的緣由!若是如你所說,按律大辟,我等還議個什么?太后、大王還降這道王令做什么?”

  黃榮斜眼看他,說道:“那你說,該如何懲治?”

  “自當從輕發落!”

  “如何個從輕發落?”

  氾丹語塞。

  宋鑒早被免官禁錮,也就是說,他現在連個官身也沒有了,實同白丁,要是還有官身,那免官倒是個懲罰的辦法,而現無官身,那“從輕發落”,又該怎么“從輕發落”?確是個難題。

  黃榮說道:“氾公,你說不應大辟,當從輕發落,問你該如何從輕發落,你又啞口無言,你這是在戲弄在座的諸公么?…諸公皆我朝之魁首也,俱日理萬機,尤其張公,剛就任錄中臺事,加上熟悉政務、屬僚等事,更是繁忙,沒有多余的閑暇在這里等你胡攪蠻纏…”

  氾丹大怒,說道:“我哪里是胡攪蠻纏?”

  “那你且說,如何從輕發落?”

  “…反正不能行大辟之刑!”

  “氾公,你今年亦四旬之齡了吧?‘反正不能怎樣怎樣’,這話說的卻怎么像個孺子孩童?”

  氾丹霍然起身,戟指黃榮,怒道:“黃鵝!你不要以為得了建康的旨,什么都督四州軍事,莘阿瓜自此就能在我定西一手遮天!你不要忘了,大王馬上親政,這定西,終究是令狐家的定西,不是他莘阿瓜的定西!你休得在乃公面前狐假虎威,裝腔作勢!”

  他這一發怒斥責,堂中眾人神色各異。麴爽頗覺解氣,陳蓀面無表情,孫衍、羊髦安坐不動,張渾急忙出口勸解,說道:“我等都是為了國家公事,朱石,無須動氣,好好商議就是。”

  黃榮卻也不惱,轉對張渾等人說道:“氾公說不宜大辟,當依‘八議’,從輕發落,此言亦有理也。在下愚見,如不按律大辟宋鑒,退而求其次,則當流放千里。”頓了下,又說道,“非只流放宋鑒一人,其族亦當受牽連,宋閎等宋家諸人,早因觸法而被禁錮,今亦當流放千里。”

  氾丹怒道:“干宋公等何事?”

  “謀逆叛亂,株連九族,法之規也,宋閎,宋鑒之父也,如何不干宋閎等事?”

  氾丹質問黃榮,說道:“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妄興大獄么?”

  “何來冒天下之大不韙?”

  “宋公乃我隴士流之泰山,你今竟欲流放宋公千里,你是想要自絕於我隴士林么?”

  黃榮曬然,說道:“榮心中只有大王,榮只知忠於王事,嚴懲逆賊,何慮士林!況則宋家謀逆,若士林因此責我,氾公之意,莫不是說,我定西的士流居然盡為逆黨之賊?”

  “你…”

  張渾咳嗽了聲,斷了氾丹、黃榮兩人的爭吵,問氾丹,說道:“朱石,你所言之,依按‘八議’宜對宋鑒從輕發落固是正言,但除掉流放千里,你還有別的意見么?”

  沒辦法免官,除掉流放,從輕發落就只有判刑。氾丹性剛烈,他設身處地的想,與其入獄受辱,還真不如流放千里。以宋家名聲,想來不管流放到哪里,在其當地必然都是能夠得到當地士紳的熱情禮遇的。氾丹思來想去,卻猶是不甘,說道:“牽連宋公,流放千里,太重!”

  張渾不復再問他的意見,問麴爽等人:“公等何見?”

  流放宋鑒、宋閎等千里,這是莘邇的意思,羊髦、孫衍當然支持黃榮;陳蓀默然以對;麴爽倒是表示出了支持氾丹意見的態度,然而四個人,一人反對,兩人支持,陳蓀等於棄權,卻是麴爽支持也沒有,還是黃榮的意見占了上風。這個時候,張渾的表態便是最為關鍵的了。

  張渾拍板,說道:“那就按黃侍中之意,上奏朝中吧!”

  氾丹失望至極,痛心疾首地張渾說道:“公家,我隴之高門也;公,我隴士人之望也,而今為了一個錄中臺事,公卻就不顧公家之名、公身之望,這么屈從於莘阿瓜的淫威了么?黃鵝,卑士也,於士林本無名譽,可是公,難道你也不擔憂此事傳出后,士林會對你何等惡評么?”

  張渾當然擔憂,但他很想反問氾丹一句:“然而雖得士林美譽,若手中無權,難道又能換來家族的興盛么?”他心中想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征西勢正大,為長遠計,今何妨屈之!”

  張渾是個老謀深算的,他想的很清楚,氾氏已衰,宋氏再被流放,則朝中的隴地本土閥族,就只剩下了張、麴兩家。就如江左,北方南下的僑士再是把持朝權,也不可能不與江左本地的士人合作,那么由此就可以料見到,為了籠絡隴州本土的士人,莘邇之后只會選擇更加重用張家或麴家,以作對本隴士人的號召的。這也就是說,莘邇的權力越大,張家的聲勢也就會越漲。而如果將來有朝一日,莘邇失勢,作為朝中本土士人的代表,他張家也不會因為此而倒臺,反而會很有機會取莘邇的地位而代之。簡言之,今暫屈莘邇,對張家百利而無一害。

  便就這么定下了流放宋閎、宋鑒等宋家大宗嫡系全族千里,把他們盡流去龜茲此事。

  流放宋家去龜茲,這是莘邇的主意。

  得了黃榮的回報,莘邇摸了摸短髭,先是嘆了兩口氣,說道:“此去龜茲,千里之遠,且其胡邦,宋公、宋鑒等養尊處優,怕是要吃不少苦了。”接著,用“不幸中萬幸”的語氣,說道,“不過宋氏詩書傳家,宋公我朝大儒也,今至龜茲,倒是可化胡為華,使其稍浸儒風矣!”

  黃榮說道:“儒風可浸,然龜茲一俗不可改。”

  “何俗也?”

  “便是夾頭之俗。此大王之所喜。王之所喜,臣萬不可改。”

  黃榮這話不僅是調笑之言,從其話中,跟他一起來向莘邇復命的羊髦、孫衍等人且聽出了他對令狐樂的輕視之意。眾人皆明他沒有說出的深層含義:就是令狐樂下月親了政,這定西還是莘邇說了算。

  莘邇瞧黃榮了眼,沒有說什么,問道:“何時流放宋家?”

  羊髦答道:“張公剛把此議報給太后、大王,想來明后兩日就會有令旨降下,等令旨下來,最多半月,便可流宋家龜茲。”頓了下,說道,“祈文等犯,及被宋鑒牽連到的那些同黨,按明公的意思,判他們流放之刑,到時,他們應能趕上與宋家齊往龜茲。”

  黃榮說道:“祈文諸犯,本皆應大辟顯戮,明公寬大為懷,望彼等能記住明公的恩德。”

  “恩德就不用記了!我不殺他們,倒非僅是寬大,…景桓,縱是一塊爛瓦,也有其之用處,何況祈文等士,各有才學?殺之未免可惜。欲服胡夷,非得以華風染之不可,流他們去龜茲,也權算是盡彼等之用,算彼輩為我華夏做出點貢獻了!”

  “明公原來還有這層考慮,當真深謀遠慮是也。”

  莘邇說道:“設軍府於金城這事,太后已允,你們就不要耽誤了,馬上派吏去金城,選軍府設立的位置,報與我,如果可以,就即時建造,軍府諸吏的選任名單,你們也盡快報給我,還有軍府的大印、諸吏的印章,也要加快督造,爭取等流放走了宋鑒、宋閎、祈文等,及大王親政以后,朝野既俱已安,吾無后顧之憂,便及早去金城軍府就任。

  “前得軍報,蒲茂擊賀渾邪之兵已與賀渾邪開戰,并日前我問高充出使詳情,他所述之天子即位后,江左之諸般變化,此二事,你們都知,…”

  說到這里,莘邇舉目望向堂外藍天,喟嘆說道,“時不我待,時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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