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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酸士最負人 露布振民心

  說話這人,一口濃重的蜀地腔調,可不就是楊賀之么?

  張韶訝然說道:“楊丞,這話從何而出?”

  楊賀之瞪了趙染干一眼,轉過頭來,沖張韶行了一禮,說道:“督公有所不知,在那膚施城外,誘得膚施的氐秦守軍出城以后,這趙染干卻不按督公的軍令行事,自作主張,他非但沒有嚴遵軍令,立即撤退,反而召聚部曲,試圖進攻出城之氐秦守軍!

  “督公,他這腿是怎么摔斷的?他對督公說是撤退途中,墮馬而斷,其實不然!是他在進攻的時候,墮馬而斷的!

  “督公,好在他被他的親兵搶回,這才乃誘得膚施守軍到了咱們的設伏之地,要是他沒有被搶回呢?如是他死在當場,那膚施守軍難道還會再向北追趕么?督公伏兵之策,豈不落空是輕,勢必會導致我軍無法順利奪占膚施,此之為重!是以下官進言:當斬趙染干,以肅軍法!”

  張韶還真是不知此事。

  擊敗了膚施出城的守軍后,張韶馬不停蹄,繼攻膚施,直到進城之后、設此宴慶功之前,他一直都在指揮戰斗及安排戰后的清尾事宜,忙得很,老實說,也的確根本沒時間去知曉此事。

  這會兒聽了,他顧問趙染干,說道:“將軍,楊丞所言,可是實情?”

  趙染干十分驚奇,想道:“我在膚施城外做下的事,這楊賀之是怎么知道的?我帳下將校皆我鐵弗各部之小率,俱我之心腹人,斷然是不會向楊賀之告密的,那這楊…”想到這里,忽然想到一人,心道,“是了,他娘的,一定是這狗東西向楊賀之告的老子的密!”拿眼旁看,去尋參軍杜瑯。杜瑯也在席上,此時畏畏縮縮,把身子藏在鄰座之側,躲避趙染干的目光。

  趙染干猜得不錯,這個“密”,正是杜瑯偷偷報與楊賀之的。——杜瑯之所以“背主告密”,原因很簡單,便是因為他已經深刻地認識到,跟著趙染干,是沒有光明前途的,而且說實話,他也早已是受夠了趙染干平時對他的粗俗無禮,是以他欲改換門庭,換個靠山。

  張韶又問了一遍,說道:“將軍?楊丞所言,是否實情?”

  趙染干說道:“末將不知楊丞是從哪里聽來的這鬼話!末將敢以人頭做保,向督公保證,絕無此事!”

  楊賀之怒道:“你睜眼說瞎話,當著督公面前,還敢謊言欺哄,說沒有此事?”

  趙染干乜視杜瑯,話向楊賀之而說,說道:“敢問楊丞,是從誰人處聽來的這些話?我從來都是謹守軍令,是哪個混賬東西,如此辱蔑於我!可把他叫出來,我愿與他當面對質!”

  楊賀之扭臉,去找杜瑯,卻看到杜瑯不知何時,伏於案上,竟是做出了一番大醉的模樣。

  楊賀之心知,這必是杜瑯畏懼趙染干,因是不敢出來作證。

  他心中想道:“這趙染干,一來自恃數有戰功,二來自恃朔方是其鐵弗故地,督公須得用他安撫境中諸胡,遂自我到朔方以今,當真是見他日漸驕恣!於今乃至到了居然敢不從軍令的地步!…杜瑯個膽小的,不敢出來作證,你趙染干以為我就無法於你了么?”

  卻是楊賀之對此早有后著,他於是對張韶說道:“督公,奮威問下官是從誰人處聽來的這些話,他愿當面對質。下官斗膽,便請督公傳令,召堂外的‘對質之人’進來。”

  張韶問道:“堂外何人?”

  楊賀之說道:“督公把他們召入,即可知也。”

  張韶就下令,命把楊賀之所說的這“對質之人”放進來。

  不多時,進來了三個人。堂中諸人一起看去,有的認出了是這三人是誰,有的不認識。然就算不認識的,從此三人的發式、衣裝,也很快就判斷出來了他們的身份,是此戰的氐將俘虜。

  趙染干見此三人入來,心頭一跳,想道:“他娘的!唐兒狡詐!這楊賀之居然還有這一手?不用說了,這三個俘虜,定是當時親眼看到我沒有立即撤退,反而召部進戰的了!”倒是光棍,不等那三人與他對質,忍著斷腿之疼,滾落坐下,伏拜在地,說道,“督公,末將知罪!”

  張韶方才訝然,此時啞然。

  趙染干說道:“督公,末將所以在膚施城外,誘得守軍出來之后,沒有立即撤退,絕非膽敢違令,更不是因為貪功!末將這么做,是因為末將琢磨,如果末將不戰即走的話,膚施守軍沒準兒會生疑心,這樣一來,他們就有可能會不追。如此,督公與楊丞的設伏之策,恐怕就會落空。故此,末將遂佯裝進兵。…督公,也正因了末將的佯進,這不才把之誘入埋伏么?”

  楊賀之冷笑說道:“剛才說的,愿以人頭擔保,絕無此事?還敢花言巧語,假話狡辯?”向張韶說道,“賞罰不明,為將之大忌也。敢請督公嚴懲趙染干,以明軍紀、軍法!”

  朔方與隴州之間,隔著大漠,要想把這塊地方守住,有兩點是必須要做到的。

  首先一條,就是軍紀嚴明。這很好理解,軍紀如果不明,底下的將校、兵士都指揮不動,或者個個自行其是,那不等敵人來攻,只怕自己就先亂掉了。

  軍紀嚴明之外,其次一條,還得團結地方。若是郡中各縣的胡酋、豪強不與張韶一心,一旦有事,不僅得不到他們的幫助,他們還背后反插一刀,那這朔方自然也是保不住。

  從軍紀嚴明這一點說,是應該嚴懲趙宴荔。

  而從團結地方這一點來說,鐵弗匈奴作為朔方縣的地頭蛇,又不好嚴懲趙宴荔。

  張韶沉吟多時,心道:“老楊啊老楊,你這是拋了個難題給我啊!”

  一人這時起身說道:“督公,以末將愚見,楊丞所言甚是,軍紀自當嚴明,但正如楊丞所說,‘賞罰’、‘賞罰’,奮威將軍的功勞也不可沒。不管怎么說,奮威將軍這回是成功地把膚施縣中的守軍給調出來了,這是大功!不瞞督公說,末將對奮威的這份大功,那可是眼紅的很!”

  說話之人乃是安崇。

  他最后一句話明顯是在開玩笑,是在緩和氣氛。

  張韶問他,說道:“安校尉,那以你看來,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安崇說道:“末將有個小小的愚見,斗膽進與督公,至於能不能用,當然還是得督公做主。”

  “你說吧。”

  安崇說道:“末將的愚見便是:等打下龜茲,督公向朝中奏捷之時,不妨在為奮威報上功勞之外,再如實地把奮威之過,也報與朝中。具體是賞、是罰,如何處置,便請由朝中斟酌。”

  張韶問楊賀之,說道:“楊丞,安校尉此言,君以為何如?”

  楊賀之亦知趙染干此人的價值,知道安定朔方,暫時來講,還是需要他的,因他方才的那些話,看似嚴厲,其實究其根本,他也不是想要當場懲治趙染干,他主要為的是借機敲打趙染干。遂在聽了安崇的這個建議,得張韶詢問之后,楊賀之順勢下坡,說道:“悉從督公決斷。”

  張韶說道:“安校尉所言,吾以為然。楊丞若無異議,那就按安校尉的此言,暫斷此事吧。”下到堂中,扶起趙染干,溫聲說道,“將軍腿傷,就不要行此大禮了!”親自把趙染干扶回到胡坐處坐下,示意侍吏,取自己的酒杯來,接住了,盼視堂中諸人,笑道,“君等請飲此杯!”

  安崇等人紛紛舉杯,大家齊飲。

  一場風波,就此告一段落,暫得化解。——至於朝中對此事,接報后會是何種決斷?包括楊賀之在內,眾人實際上都心中有數,最多是口頭上訓誡趙染干幾句,真格的懲罰料應不會有。

  但楊賀之請求張韶嚴懲趙染干的這番舉動,卻也不是毫無作用。

  這夜酒宴散后,趙染干回到營中,與左右小率說道:“聽說蜀人性子執拗,這楊賀之還真是如此!以后你們都小心點,不要被他抓到錯處!就連老子的腦袋,他都敢砍,況乎爾等!”想起了出賣自己的杜瑯,問道,“杜瑯那狗東西呢?”

  一個小率答道:“酒宴散后,見他跟著楊丞去了。”

  趙染干恨恨說道:“酸士最是負人!這狗東西吃我家的,用我家的,我家養他了十來年,到頭來他卻是把老子賣了!怎么,以為跟著楊賀之就能保他周全了么?老子早晚要手刃此狗!”

  且不必多說。

  第二天,張韶遣兵出城,北攻龜茲,未多費勁,即把此縣拿下,又西北而進,打下白土縣。至此,奢延水以北的上郡諸縣,除掉西邊的奢延縣以外,余下的俱為張韶占據。

  張韶一邊布置各縣,尤其膚施的城防,并遣兵扼守奢延水北岸,膚施周邊的各個渡口,以備氐秦反攻,一邊往奢延水南廣散斥候,打探氐秦對此的反應,同時,遣人去谷陰,呈送捷報。

  呈送接報的使者,張韶派了兩撥。

  一撥從朔方出發,過大漠而向谷陰;一撥從膚施出發,沿奢延水西行,向谷陰去。

  從朔方出發的這路使者,路上比較安全,沒有敵人,但所經之地多為漠區,道路不太好走;從膚施出發的這路使者,路上不太安全,到西邊的黃河東岸以前,沿途皆是氐秦之地,但比之穿越大漠,雖需翻過一些山嶺,可相對而言,道路卻是好走一些。

  朔方出發的使者,光明正大而行。膚施出發的使者,喬裝間道而走。

  張韶這么安排,是出於楊賀之的提議,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看看在占據膚施后,能不能打通一條與谷陰聯系的新路,如果可以打通,那再以后,同谷陰之間的聯系就會快捷許多了。

  那從膚施出發的使者是個會說匈奴、氐等語的唐人,他改換發型、衣著,解開發髻,把頭發編成粗辮,打扮成個氐人的模樣。

  卻說此使,帶了幾個一樣扮成氐人的隨從,出了膚施,順著奢延水,一路向西,行二百來里,到了奢延縣外。奢延縣中的蒲秦守軍已知膚施失陷,然其城中兵馬不多,因不敢出城往戰,緊閉城門,固守而已。繞過奢延縣,前行不遠,是塊大澤,名字便叫奢延澤。澤邊水草旺盛,有許多的匈奴、雜胡及氐羌等等胡牧在這一帶放牧。又繞澤而過,繼續西行。從白於山的北麓穿過,行二三百里,到高平。高平已屬隴東郡。隴山就在高平南部。再從高平向西,約行三四百里,前頭河水滔滔,已到了黃河東岸。到了河東岸,回顧之前行程,差不多八九百里之遠。說來路程頗遠,然所經過地區,多是地方人稀之處,因而倒是這一路之上,有驚無險。

  渡過黃河,進到定西的東南八郡,亦即定西新設的河州地界,一來,道路好走得多的了,二來,已非敵國,而是己國之境,也就不需要遮遮藏藏的,這支小小的報捷隊伍,行速頓時加快。不僅行速加快,且按張韶的命令,“露布而行”。露布也者,即是把捷報的內容寫在旗子上,舉之而馳,讓所凡路過郡縣的士、民都能看到,換言之,就是“廣而告之”。這一下子,登時他們所過之處,無不引起當地官吏、士人、百姓們的轟動。“征虜莘公令下,武衛將軍張韶攻占上郡”這則消息,不脛而走,短短的時間里,就傳遍了河州,甚至遠傳到了秦州。

  河州郎將府的府主張道崇,正在招待一位遠道而回的客人,——便是出使建康歸來,剛剛率領使團,行到河州郎將府所在之金城郡的高充,於聞得了這個捷報之后,他大喜不已,摩拳擦掌,對高充說道:“高君,唐使君在隴西進戰天水,慕容瞻、秦廣宗勉強唯守,今武衛復獲上郡大捷,民心必然大振!於今暮秋矣,可以料見,明春參加武舉的壯士,十之八九,數量會超過今年,并我底下來進一步擴招府兵此務,也會大大地好做了!”

  高充以為然。

  兩人俱是贊嘆,佩服莘邇這些年的用兵如神,幾戰無不勝。

  這些且也不需多言。

  只說那報捷的使隊渡過湟水,出了河州界,繼續一路的招搖過市,行四百里,這日到了谷陰。

  ——從朔方出發的使者小隊還沒有到達谷陰,卻是這一路使者小隊領了先。

  不過,朔方的使者小隊雖然未達,這膚施使隊卻也不是頭個到達谷陰的,在他們之前,就在他們入到谷陰的前一日,有一支比他們使隊規模要大得多的使團剛好抵達谷陰。

  這支使團,正就是奉蒲茂之令而來的蒲秦之使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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