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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虎父無犬子 下策不得已

  如果是胡人,其實倒還好辦。

  用后世社會學的觀點來講,如前文所述,鮮卑這樣的胡人部族社會現在正處於一個從母系到父系,父系已然占據主導地位,然而母系尚有大量殘余的時期,故而在娘家部落的支持下,部落主君的母親、妻妾往往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參政,并且在其部族中擁有較為強大的影響力。

  可是唐人的社會早過了這個階段。

  因是,令狐樂如果親政,如何才能使左氏,作為他的母親,既合乎唐人的禮制規章,同時又不失權?這還真是一個難題。私下里,莘邇也曾與黃榮、張龜議過此事,黃榮、張龜對此亦無良策。一時無有良策,也只好暫且把之擱置。反正向建康朝廷討要軍權此事,目前也是剛剛著手去辦而已,等到這件大事辦下之后,再說左氏這事亦不為晚。

  與陳蓀等在莘公府議定下那三件事后,莘邇送走陳蓀等人,在魏述、乞大力等的扈從下,車輾靜街,沐初秋清月之光,自己也回家去了。

  到了家中,已二更天后,莘邇沒有驚動睡下的令狐妍,兒子沒有跟令狐妍一起睡,專門給他找了個乳母,到這乳母的住房中,剛好兒子睡了一覺醒來,鬧著吃奶,莘邇便逗他玩了起來。

  乞大力跟著莘邇一起入的房中。

  卻這廝,眼悄摸摸地往那乳母胸前看了再看,嘴中嘖嘖稱贊,說道:“明公,公子與公長得是真像!劍眉朗目,英俊不凡!果然虎父無犬子!過不了幾年,等公子長大,咱這定西,可就要又多一位英豪俊杰!”

  莘邇往兒子的臉上瞧來瞧去,只見小家伙因為還小之故,眉眼未開,臉上皺巴巴的,莫說像誰,是像自己多些,還是像令狐妍多些,現下都還根本看不出來,就“英俊”二字,也壓根是無從談起,不說“丑”,已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敬重莘邇三分面子了。

  莘邇笑道:“大力,你慧眼如炬,眼神真是不錯。”

  “小人哪敢稱慧眼如炬,這雙眼,也就馬馬虎虎吧,比明公差得太遠了!”

  莘邇說道:“你何止慧眼如炬,兩只眼,我瞧你都能打起燈籠了!怎么?我把她送你如何?”

  “把誰送給小人?”乞大力轉過眼來,發現莘邇正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醒悟過來,知道是莘邇發現了他在偷看乳母,趕忙訕笑賠罪,說道,“明公,小人胡夷,沒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胸中唯直心一枚!見到美好的事物,順應本心,遂不覺多看了幾眼!請明公恕罪。”

  “‘順應本心’。大力,你自與老傅結為連襟之后,我聞你隔三差五就去尋他喝酒,果是近墨者黑么?談吐日漸不俗啊。只憑此四字,你已可涉谷陰的清談圈子了!”

  乞大力大喜,說道:“真的么?明公!”

  “不假不假。下次老傅再邀人清談,你大可主動請求參與。”

  “好,好,小人一定主動請求!”

  門外一人探了個頭進來,莘邇看去,見其束辮,穿著胡風的窄袖小袍,是個胡女,乃禿發摩利屋中的一個小婢,是跟著禿發摩利從鮮卑禿發部配嫁過來的,心知定是摩利聽他回來了,故遣此婢過來找他。

  議了一天的事,莘邇也覺疲憊,便不再戲弄乞大力,又再逗兒子玩了片刻,伸了個懶腰,示意那乳母可以給兒子喂奶了,顧與乞大力說道:“夜色晚了,你就在我家對付一夜吧。”

  “諾。”

  與乞大力出到室外,乞大力自在莘家仆役的引領下,去客舍休息,莘邇則去摩利房中。

  莘邇現下一妻兩妾,劉伽羅、令狐妍都已有生產,唯摩利后來者,至今肚子還無動靜。

  回娘家的時候,摩利的父兄,包括禿發勃野沒少問她這事兒,摩利亦是著急,這一夜,不顧莘邇疲倦,她把那諸般騎射之外的技藝拿出,直累得莘邇次日睡到天大亮才起,中間種種,不必多敘。

  卻這日朝會,莘邇把與陳蓀等議定的那三事,親自一一上奏左氏。

  左氏聽了,照例無有異議,一概批準允許。

  前兩件事,第一,任高充為正使,馬上使往建康,拜賀程晝繼位,第二,令漢中太守陰洛,爭取與巴西郡的陳如海聯兵清剿境內及兩郡交界地帶的僚人、賨人、唐人寇賊,都則罷了,到了第三件事,即傳檄唐艾,命他增兵攻打天水郡時,呆坐王座半晌無言的令狐樂突然開口。

  令狐樂說道:“孤聽說慕容瞻被氐主蒲茂派去了天水郡,是么?”

  莘邇恭敬地答道:“正是。回稟大王,慕容瞻是上月月底的時候,到的天水郡。”

  “慕容瞻是慕容鮮卑的宗族,孤聞其自十四五從軍領兵以來,到現在為止,凡三十余載矣,幾無敗績,號稱慕容氏之戰神也。莘公,孤對這個慕容瞻十分的好奇。”

  莘邇心中想道:“大王忽然說對慕容瞻十分好奇,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又想‘親征’?”神色不變,從容說道,“大王如是對慕容瞻好奇,臣以為,可以傳王令於唐艾,命唐艾生擒慕容瞻,獻與大王。待其被遞解到王城后,大王想問什么,就隨便問他便是。”

  令狐樂笑道:“慕容瞻,北胡之善戰者也,唐艾雖我定西名將,生擒慕容瞻,怕也不易吧?”

  “慕容瞻若真如傳聞中那般戰無不勝,魏豈會亡?他又豈會成氐酋蒲茂之階下囚?蒲茂用之,如揮豬狗?無非一個亡國之奴,徒有虛名!大王只要令旨到秦州,唐艾必能把他擒來獻上!”

  莘邇這幾句話,語氣輕描淡寫,品味其意,卻充滿了“王霸之氣”,令狐樂看著他彎腰屈身,捧笏對答的恭謹外貌,耳聞此與他這現下之身形姿勢卻意味截然相反的話語,一時啞然。

  “大王?”

  令狐樂回過神來,笑道:“這道王令,倒不必下。莘公,孤想說的是,孤對慕容瞻十分好奇,借著這次他到天水郡,與我王師對壘的機會,孤尋思派個近侍去秦州,為孤看一看他,可好?”

  莘邇心道:“派個近侍?”問道,“敢問大王,欲遣何人?”

  “王益富。”

  莘邇心頭微微一跳,本來以為令狐樂說的這個“近侍”,十之八九應是陳不才,卻是萬萬不曾料到,令狐樂居然會說出了“王益富”,莘邇頓時心中不由想道:“大王怎么會想派王益富?”

  令狐樂說道:“莘公,公看可以么?”

  一人出班,進言說道:“大王,王益富是個閹宦,閹宦怎能擔此重任?臣以為,不可!”

  說話之人是黃榮。

  令狐樂說道:“孤不是叫他去監軍,也不是讓他去領兵,只是叫他去秦州,代孤看一看,慕容瞻究竟是個何許人也。侍中放心,他到了秦州后,軍事也好、政事也罷,孤是絕不容他亂摻和的!直白點說吧,孤就是用他做雙眼,如此而已!”笑問莘邇,說道,“莘公,可乎?”

  莘邇盡管沒有抬頭,從令狐樂的話語語氣中,也能感受到,令狐樂此時的笑容,定是雖展笑顏,難掩其內心之虛。盡管一時沒弄明白令狐樂為何會想派王益富去秦州,但令狐樂的這個“請求”,絕非是“無理的請求”,莘邇沒有理由反對,便恭聲答道:“悉從大王旨令。”

  令狐樂大喜,松了口氣似的,一直握緊於袖中的拳頭,至此松開,生怕莘邇反悔似的,趕緊投目左氏,說道:“阿母,要不要今天就下令旨,叫王益富明天便去秦州?”

  左氏笑道:“好啊。”

  河州新設,河州的州郎將府也是新設,新官上任的河州州郎將府府主張道岳,工作熱情很高,辦事雷厲風行,正如唐艾所說,短短的時月之內,他已就在河州、即東南八郡揀選出了兩萬人的府兵數額,并且這個數額,每天都還在增長中。就在前天,張道岳剛又報到中臺兵部了一次河州府兵的近況,包括人數、訓練計劃等等。

  底下來,中臺兵部的兵部尚書張僧誠就此事上書,開始奏稟左氏。

  坐在左氏身邊的令狐樂,表面上看似在認真地聽張僧誠奏報,而其腦中,實已走神。

  他想道:“果如宋后所料,莘公真的答應了孤遣王益富去秦州!雖然王益富早晚還會回來,但至少一兩個月里,孤不會再看到他了!終於算暫時擺脫掉了這個吃里扒外的家賊、狗奴!秦州正在打仗,這狗賊到了秦州后,最好再叫他吃上些苦頭,方能略出些孤的氣!

  “說來宋后雖非孤母,孤往日與她於情意上,也淡淡的,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幾無見面,然卻不意在孤親政的此事上,宋后竟是比母后還更親向著孤!知道王益富是莘幼著的人,便幫孤想出了這么個主意,將之打發到秦州去!

  “宋后對我說,宋鑒過幾天要來王城,等到了王城,他會求見宋后,孤若有暇,可以見一見他。宋鑒是宋閎之子,氾寬已上書請還政於孤,宋閎至今尚無音響,孤卻是可以見見這個宋鑒,看看宋閎到底是何心意!…若是宋閎也希望還政於孤,宋、氾者,我定西士流之望也,外有宋閎、氾寬為孤造聲勢,內有氾丹為孤吶喊,則孤親政此事,或許指日可待矣!”

  想到這里,心情興奮,令狐樂松開的拳頭,不禁又在袖中握緊了。

  朝會散了,莘邇出宮。

  回到莘公府,才發現黃榮、張龜的坐車跟在后頭。

  莘邇喚他兩人入府。

  進到府中,登入堂上,三人分主次落座。

  黃榮說道:“明公,今天朝會上,大王突然提起派王益富去秦州,這件事,榮越想越覺可疑!”

  “哪里可疑了?”

  黃榮掐著胡須,費力思考,說道:“具體哪里可疑,榮說不上來,但榮感覺如此!”

  “…長齡,你不回你的官廨,跟我車后,來我府中何事?”

  張龜答道:“龜有一事須稟明公。”

  “何事?”

  張龜說道:“龜安排在宋閎鄉中的眼線,於今早朝會前,送來了一份密報。”

  “什么密報?”

  “說宋鑒昨天離鄉,觀其行程方向,似是朝王城而來。”

  莘邇微微皺起眉頭,說道:“宋鑒又來谷陰了?”

  “是。”

  “他這次來谷陰,是為何事?”

  張龜答道:“還是說有家信送呈宋后。”

  “上次也說是送信,這次又說是送信。一封家書,誰送不可以,非得需要他這個宋閎之子,宋氏大宗之裔,來來回回的親自跑個不停么?…這宋鑒也真是的,就不會想個別的借口?”

  張龜也不知是無話可答,勉強尋話回答莘邇,又或是真心之用言,又或諷刺之語,說道:“明公明鑒,宋鑒向來是為士林譽為仁厚君子的,或許他是真想不出別的借口吧?”

  “罷了!長齡,你安插在宋閎、氾寬鄉里的眼線,沒有被他們察覺吧?”

  張龜答道:“安插在宋閎鄉里的眼線,龜用的宋閎鄉中當地的一個里長;安插在氾寬鄉里的眼線,龜用的是氾家所在之縣的縣寺里的一個主簿。此里長、主簿,皆其本地土著,不是外來之人,且那主簿之族,與氾家還有點姻親關系,沾親帶故的,宋、氾兩家,必不會察覺。”

  莘邇嘆息說道:“按理說,宋、氾兩公,皆我隴名士,宋、氾兩家,皆我隴名族,宋、氾二公,今雖致仕在家,咱們仍理當禮重才對,卻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交代張龜,說道,“長齡,此事切莫外傳。你於宋、氾鄉里安插眼目此事,只我等三人知曉即足!”

  張龜應道:“明公放心,龜曉得。”

  莘邇瞧向黃榮。

  黃榮還愁眉苦臉,齜牙咧嘴的,在琢磨令狐樂究竟為何會突發奇想,遣王益富去秦州這件事。

  莘邇也覺此事可疑,但也猜不出緣由,猜不出,就且放下,便與黃榮說道:“景桓,你不要再瞎想了。大王好奇慕容瞻,想派王益富去看一看,那就叫王益富去看!你跟著我車,來到我府,也是巧了,正好有件事,我本還沒想好叫誰去辦,就交給你去辦吧!”

  黃榮問道:“敢問明公,是何事也?”

  莘邇說了一句話出來,黃榮失色,從來不推辭任何莘邇所給之任務的他,這時卻現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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