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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黃榮察人心 程晝傳檄邀(中)

  黃榮說的只有四個字,說的是:“如實回答。”

  陳矩於是驚疑說道:“如在下適才所言,莘公的這幾項新政都是曠古未有之良政也,我定西以小國寡民之資,近年所以能夠對抗強虜,連戰不敗,乃至開疆拓土者,依仗的多是這幾項新政之力。江左朝廷雖為我定西之主,桓公當世梟雄也,據荊州以自雄,挾滅蜀李之大功,其志如不可測也,前與我定西爭梓潼三縣,幸賴莘公身冒大險,親入虎穴,這才止熄了他的此個妄念,然今益州與我梓潼、漢中接壤,桓公亦我之敵也。如把這幾項新政,如實告訴與他,他知道了諸政之詳情,拿之在荊州推行,對我定西保占梓潼三縣、漢中郡豈會不是不利?”

  黃榮說道:“君所慮甚是。”頓了下,捻著胡須,補充陳矩最后提到的那個擔憂似的,說道,“我定西現施行的這幾項新政,如被桓荊州學去效仿,往遠里說,怕是不僅會對我定西保占梓潼三縣、漢中郡不利,桓荊州若得蜀望隴,對我國之將來大約也會不利。”

  陳矩越是驚疑了,說道:“既然如此,黃公,那你為何還說要‘如實回答’?”

  “陳君,你是只慮到了其一,沒有想到其二。”

  陳矩問道:“敢問黃公,其二是何?”

  “其二有二。”

  這話跟繞口令一樣,不過陳矩、張道岳都明白黃榮這話是何意。

  陳矩問道:“此二又是何?”

  “莘公的諸項新政,我聞之,氐虜蒲茂已有意效仿學用於關中、河北,蒲茂都已經大致知悉了莘公的新政都是什么,料桓荊州定然亦是如此,他對莘公的新政應該也是已不缺熟悉了。這種情況下,我等與其以‘不實’回答他的問話,平白惹起荊州與我定西的嫌隙,還不如索性他問什么,咱們就回答什么,一五一十,絲毫不作隱瞞,從而顯我定西之誠。此其一。”

  陳矩問道:“其二呢?”

  “其二便是,施行我定西諸項新政的基礎。”

  “施行諸項新政的基礎?”

  黃榮抬起眼皮,瞧了陳矩一眼,轉而旁顧坐在陳矩身邊的張道岳,說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陳矩、張道岳齊聲說道:“黃公請說。”

  “即是我下邊要說的話,還請二君不要見怪。”

  陳矩、張道岳對視一眼,俱道:“豈敢。”

  黃榮遂說道:“我定西諸項新政所以能在我定西全面得以推行的基礎,不是別的,正是宋、氾二公致仕離朝,歸隱家鄉,同時也與張監、陳侍中明辨是非,以國為重,鼎力襄助莘公有極大的關系。…這,就是我定西諸項新政所以能夠得以推行的基礎!”

  “張監”,自就是張渾;“陳侍中”,則自就是陳蓀。至於“宋、氾二公”,無須說,當然就是宋、氾兩家的族長宋閎、氾寬。黃榮在這番話說的還算隱晦,但陳矩、張道岳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分明是:莘邇的幾項新政所以能在定西推行,是因為定西的門閥家族要么失敗於了政斗中,黯然離朝,要么識時務,及時地轉向到了莘邇這邊,也就是說,施行這幾項新政的基礎乃是“門閥政治”現在定西已經被遭到了沉重的破壞。

  黃榮看了看陳矩、張道岳兩人,未從他倆的臉上發現什么異樣的表情,便也沒有問他倆因為自己的此話,會是產生了何種的感觸,接著說道:“這個基礎,在荊州沒有,在江左朝廷更沒有!而無有這個基礎,就好比是無根之萍,就算是桓荊州把這幾項新政盡數了解得透透徹徹,亦是無用也!他也是斷難把之推行到荊州、推行到江左朝廷中去的。”

  黃榮的這個“其二有二”,第一條也就罷了,第二條非常關鍵。

  陳矩、張道岳低頭細思,想了一會兒,兩人都認為黃榮說的很有道理。

  張道岳笑道:“這就叫做看得到、吃不著。”

  陳矩心道:“自先王過世,莘公掌權以來,宋、氾兩家,固然是失意於朝,特別宋家,英俊后進,宋方、宋羨等人,或觸法身死,或被禁錮在家,可以說其族元氣大傷,已然奄奄一息哉!張家與我家,迫於莘公的權勢,而下也不得不依附於之,仰其鼻息。

  “我等本隴之閥族,世代簪纓,論我等四家現下在隴地的聲望,確實是大不如昔,可我定西之民力、國勢,這兩年中,通過莘公的新政,卻也的確是蒸蒸日上。

  “…唉,我去年冬天,聽人傳言,說莘公私下與黃景桓、張長齡等閑聊時,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說‘中原淪喪,非因諸胡強盛,實喪於宗室諸王、門閥諸公也,海內戰亂將近百年,江左屢次北伐而無寸功者,非因將士不及諸胡兵,實因皇權旁落、閥族當政也,是以欲雪國恥,光復中華,非得改弦易張,破門戶私計,竭力激勵民心,不拘一格,重用賢才,然后可行矣!蒲茂胡主也,猶信重寒士孟朗,知辟用下品高才,我中華之嫡裔也,豈可不如焉?’

  “我等諸家勢不如昔,族中子弟含怨,銜恨莘公,腹誹朝政者自然比比皆是,不足為奇,然而放到我定西而今的越來越好的民意、日漸強大的變化來看,莘公的這句話,還真是極對!”

  閥族、士族掌握、壟斷著文化,其中難道沒有有識之士,沒有看不出門閥政治之嚴重弊端的才能之輩么?當然有,不但有,而且不少。

  唯是一來,限於門戶私計,限於本族、本人的政治和經濟利益等,二者,也是限於如果實行變革會遇到的強大阻力,親友們的反目、阻攔,故是,一直都無人出來挑戰這個制度罷了。

  陳矩便算一個有識之士,他對門閥政治的弊端,是早就清清楚楚了。包括張道岳,還有張道岳的兄長張道崇,連帶洗心革面,與往日相比,簡直脫胎換骨的張道將,以及依舊處處與莘邇作對的氾丹等人在內,與陳矩一樣,也都是如此。所以,面對莘邇的打擊門閥、變易制度,陳矩他們身在這個大改革的時代,作為舊之得益者,這些人對莘邇的情緒其實是相當復雜的。

  說他們是發自心底的擁護莘邇?明顯不可能。

  如果莘邇失勢,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非但半句好話不會為莘邇說,并且大多還都會不吝於“痛打落水狗”,蜂擁而上,爭奪莘邇失勢后空出來的權力。

  但如果說他們是發自心底的痛恨莘邇?也不見得。

  畢竟定西與江左的“周邊形勢”不同,從建國的第一天起,就處在了“舉目諸胡”的境地,東西南北,西邊西域諸國、北邊柔然、東北拓跋鮮卑、東邊關中氐羌、南邊吐谷渾鮮卑等,四面都是胡人政權,改變這一處境,使華夏重歸華夏的愿望,隴地的這些士人們,比江左的士人,尤其是自古至今,向來固步自封的江左的土著士人們是要強烈得多的。他們也都希望國家能夠強大。現下定西一天比一天強盛,他們看在眼里,也是知道好歹的。

  陳矩的情緒現在就很復雜,張道岳也很復雜。

  不過他兩人,一個有陳蓀的家傳,一個也非喜怒形於色之人,復雜的情緒都沒有顯示出來。

  黃榮知他倆必定會因為自己的話而產生一些感想,不動聲色地再三打量,到底沒有看出任何端倪,也就仍然不問,還是故作不知,順著張道岳的話,說道:“故此我說,不妨如實回答。”

  陳矩收住思緒,說道:“黃公一番指點,如醍醐灌頂,在下茅塞頓開。”

  三人乃議定,等到桓蒙問他們定西新政的時候,便就有一說一,誠實相待。

  這天晚上,桓蒙設宴,歌舞齊全,好酒好菜,都是江南的風調。桓蒙又是叫習山圖當監酒官,席上殷勤勸酒,酒到不干者,罰酒三杯。黃榮、陳矩最終都是喝了個大醉,張道岳海量,卻是千杯不醉,散席的時候,還若無其事的模樣,大大漲了隴州人的志氣。

  過了兩天,桓蒙又召見他們。

  這次仍是在堂上相見。

  說了些閑話之后,桓蒙問起了武舉、勛官、健兒、文考等等定西的諸項新政。

  一如議定的對策,黃榮為主,陳矩、張道岳補充,三人實實在在的有問必答,果是分毫不作隱瞞,把桓蒙想深入知道、了解的東西,都告訴了他,這幾項新政施行以前,討論、出臺的過程,細節、細則的集思廣益和完善過程,黃榮作為親歷者,十分清楚,也都告訴了桓蒙。

  老實說,這是出乎了桓蒙的意料的。

  回想起高充那兩次來荊州,盡管高充彬彬有禮,言辭雅致,外貌也比黃榮文秀,但與桓蒙對答之際,滿口都是外交腔調的話語,桓蒙竟是對黃榮生起了好感,心中想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古人誠不吾欺。這個黃景桓,相貌嚴酷,看著像個城府深沉的,卻倒是個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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