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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宋羨破罐摔 不聞蟬鳴噪

  衛泰皺起眉頭,說道:“宋君,身為人臣,言及君上,豈可無禮?你一個勁莫名其妙的笑甚?”

  宋羨說道:“我笑甚?你說的不錯,我就是在笑‘莘’!”

  “什么意思?”

  “太后與莘阿瓜是什么關系,你不知道么?”

  衛泰不解其意,說道:“太后是臨朝稱制,莘公為我定西大臣,太后與莘公自是君臣關系。”

  宋羨仰頭大笑,說道:“好一個君臣關系!只怕是帷幕之中的…”話沒說完,叫喚出聲,叫道,“哎喲!”爬將起來,扭臉怒目,罵道,“姬楚,你個賤奴又打乃公!這次還是偷襲!”

  卻是姬楚聽出了他想說什么,及時地一腳把他踹翻,打斷了他下邊的話。

  衛泰也反應過來,大驚失色,按住案幾,猛地從坐榻上跳起,指住宋羨,顫聲說道:“宋羨,你、你,你怎敢…”震驚之下,話都說不囫圇了。

  刑部司的頭面吏員現下俱在堂上,這些吏員部分是黃榮、羊髦、唐艾、孫衍等舉薦的寒士、寓士,也就罷了,他們算是莘邇一黨的人,便是宋羨的話再駭人耳目,料他們亦不會出去亂說,但這些吏員之外,余下的則皆是出身於隴州的右姓士族的,這些右姓子弟,卻多非是莘邇一黨,其中甚至還有不滿莘邇“弄權”的,衛泰生怕宋羨再說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東西,被他們傳將出去,弄得個滿城風雨出來,那么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案子沒法往下審了,衛泰勉力定住神,趕緊令道:“姬令史快快把宋羨帶下去!”

  姬楚招呼堂外的吏卒,進來了三個身強力壯的一個抱頭一個攔腰托起,一個捉腳把宋羨抬了出來。宋羨邊掙臂踢腿,努力反抗邊亂聲叫道:“莘阿瓜穢亂…”

  姬楚急步趕上倉促間,手頭沒什么物事,把自家腰間的香囊揪下,強塞入了宋羨的口中命令那幾個吏卒:“將他帶到獄中后把他獨自關押,綁結實了,嘴也給堵上!”

  吏卒中帶頭的應道:“是。”

  姬楚又道:“你們剛才聽到什么了?”

  能在中臺當差,無不是機靈之人,三個吏卒齊聲答道:“什么也沒聽到!”事實上他們雖聽到了“莘阿瓜穢亂”五字,但單只這五字他們其實也確實沒明白宋羨是何意思。

  吏卒們抬著兀自奮力掙扎、嗚嗚囔囔不休的宋羨出堂,自將之送去四時宮外的一座獄中。

  刑部司是審案的不管關押犯人,沒有牢獄四時宮外的那座獄是令狐奉在世時新建的專用以關押犯案的朝中大臣、定西貴族,可以說是定西國的詔獄之一了。——說來也巧,這座牢獄建造之時,宋方正得寵於令狐奉,此獄的選址、建造,還都是宋方主持的,而且此前宋方被下獄,被關進的也是這座牢獄。

  宋羨被抬出去后,堂中鴉雀無聲,十余個吏員,面面相覷,沒有一個出聲的。

  衛泰抹去額頭上淌下的汗水,晃了晃他的大腦袋,顧視眾吏,說道:“宋羨方才所言,我是一點沒有聽懂,完全不知他在胡言亂語些甚么!你們有誰聽懂了?”

  眾吏異口同聲,答道:“下官等也沒有聽懂!”

  一人說道:“想那宋羨,嬌生慣養,打小錦衣玉食,從未受過苦、受過罪,今因造謠、誹謗入獄,說不得,是因為驚恐過度而忽患失心瘋了吧?故滿口胡言,不知所云。”

  又一人說道:“下官聽宋羨說,‘只怕是臥漠之中的’,此‘臥漠’是何意也?說的可是莘公曾領兵渡漠,征伐朔方之事么?他又說,‘莘公懷鸞’,鸞,神鳥也,他這是不是在贊頌莘公胸懷海內的壯志?”鄭重其事地詢問衛泰,說道,“下官愚鈍,揣測不明,還請主事賜教。”

  說話的兩人,前一個姓黃,是黃榮的族人,后一個姓方,是因羊髦之舉薦而到刑部司任職的。

  衛泰松了口氣,說道:“對,對,我也聽到宋羨是這么說的!但具體他是何意,我亦不懂。或如黃君所猜,宋羨可能真失心瘋了!”與姬楚等諸吏說道,“我現在就去把適才審問宋羨的經過稟與令公,你們各回本院去罷!”

  姬楚等應諾。

  一干吏員擁著衛泰出到堂外,他們各回自己的辦公堂院,衛泰提著衣角,邁開大步,急匆匆地奔到中臺的主堂,求見麴爽。麴爽的堂中,冷落無務,他閑著沒事,馬上就召衛泰進見。

  衛泰入到堂中,請麴爽屏退從侍,將那宋羨的言語,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報給了麴爽。

  麴爽聽他說完,瞠目結舌,半晌無話。

  好一會兒,衛泰問道:“令公,底下該怎么辦?”

  麴爽唉聲嘆氣,失望地說道:“宋羨應是因聞他的此案,乃是太后下旨、莘幼著親自督辦的,自知必死無疑,遂橫下心來,張口亂說!罷了,罷了,我與黃奴志同道合,情若兄弟,黃奴已逝,我常痛心,而黃奴生前,素愛宋羨,瞧在我與黃奴曾經的交情上,我本想救宋羨一命,殊不料,他卻這般破罐子破摔!無可奈何,吾亦無法矣!元安,你盡快給他定罪罷!”

  麴爽推測得不錯,宋羨正是因為自知必死無疑,所以才說出了那么兩句的半拉話。

  卻是莫看宋翩貪生怕死,宋家的子弟們,還是很有幾個對得住他們閥族子弟的“驕傲身份”,不怕死之人的,宋方是一個,宋羨嘗在谷陰的禁軍中任過不短時期的軍職,最高做過王國三軍之一的長官,雖不通軍事,畢竟掌過兵,亦有些烈氣,也是一個。

  衛泰應道:“是。”

  他是麴爽的心腹,對麴爽的過往清清楚楚,對麴爽的心思也十分了解,見麴爽這般失望的模樣,想道,“令公與宋方的交情,起初不錯,后來兩人雖未反目,實已不和,哪里稱得上‘情若兄弟’?令公之所以欲救宋羨者,以我料之,十之八九,是為了向宋閎示好,是想重拾起與宋家的舊誼,以借宋氏、宋閎在我定西士流中的名望,匹敵莘公。”想著,下意識地掃了眼冰清水冷的堂內和門堪羅雀,唯青石板鋪就、此時數樹落寞聳立於陽光下的堂外庭院。

  麴爽沉浸在失望中,沒有注意衛泰的小動作,揮了揮手,說道:“你去罷。”

  衛泰問道:“宋羨系宋閥大宗子弟,身份非比常人,敢問令公,宜以何刑處之?”

  麴爽心道:“亂七八糟的話都噴出來了,還‘宜以何刑’?宋羨這小子,爛泥扶不上墻!自尋死路!”沒好氣地說道,“妖言誹謗,詆毀公卿,該處何罪?舊有案例可循,你可按之定刑。”

  誹謗此罪,久已有之,前代成朝取消了此條罪名,成文帝下詔“敢以誹謗相告者,以所告者罪之”,從那以后,以此罪相告的案例就少了很多,但如今戰亂百年,這條罪又再度出現,唐國與尊行唐室律法的定西還好點,至少沒有再把此罪正式列入到律法的明文中,但在胡人建立的國家里,此罪卻是不僅再明文有律,為杜絕唐士輕視當權者,并被列入到了“重罪十條”之中,便是“不敬”這條包含的內容之一,——此“十條”,即原本時空后來的“十惡”。

  循按舊時的案例,此罪嚴重的,當處大辟。

  麴爽沒有不殺宋羨的指示,那么其意,衛泰就明了了,顯是要他按照最重的處罰,斬首定罪。想想也是,宋羨已說出了那種喪心病狂的話,這個人,誰還敢保?誰還敢讓他活?只有砍頭了事。哪怕宋家,縱或心痛宋羨繼宋方之后,亦被莘邇殺害,這種情況下,也只會如避水火似的,忙不迭與他割裂,宋羨叫囂要把宋翩開革出族,等宋閎聞獲此事,卻只怕作為宋家而今在朝中代表的宋翩的族籍不會被開,而他即使已被殺掉,他的族籍卻也會保不住了。

  衛泰應道:“諾。”

  辭別出堂,到了本院,衛泰喚來姬楚,把此案的定刑任務交給了他。

  卻那宋羨的一番“驚天之語”,雖是被姬楚、衛泰、麴爽等人壓下,但麴爽等人的心中,不免因此胡思亂想。

  這幾年來,不間斷的大小賞賜不說,左氏時不時的,就召莘邇入宮,兩人經常私下對談,乃至朝堂之上,左氏看莘邇的眼神,現在回想,的確似乎就有些不對,難不成,他兩人?

  麴爽等,有的想到這里,不敢往下想了,有的懷著惡意,繼續往下揣測。

  這些不用多提。

  只說宋羨的那兩個半句話,很快就傳入到了莘邇耳中。

  傳話之人,是羊髦舉薦的那個刑部司吏員,此人名叫方元。

  方元伏地,沒敢抬頭窺探莘邇神色,在不長的安靜過后,他聽到莘邇從容說道:“可惜。”

  方元大著膽子,問道:“敢問明公,什么可惜?”

  “可惜宋羨昔日枉有風流之名,卻是個銀樣镴槍頭,才被下獄,就嚇得失心瘋。比之宋黃奴,差之遠矣!”莘邇的聲音平靜溫和,方元聽他接著說道,“我聞宋羨喜好肥婢,此是可有?”

  方元答道:“確有此事。宋羨最好者,便是肥婢,下官聞說,他家中的婢女,盡是此類。其家婢五十余人,而其家每次為婢女制衣所費之綾羅,足夠尋常女子百人所用。”

  莘邇嘆息說道:“百姓民家,貧者衣不蔽體,宋羨家婢,竟衣綾羅。宋羨奢矣!”感嘆了一句,轉回正題,把他想說的話道了出來,說道,“他雖謗我,到底宋氏高門,定罪處刑之前,不可不給些照顧,此亦宣示我朝禮敬士流之意也。你,去他家,揀兩個肥婢送去獄中服侍他吧。”

  方元萬沒料到莘邇會有此語,愕然了下,應道:“是!”

  打發了方元離去,莘邇獨坐堂上,待了會兒,坐不住,翻看沙州、西海兩地剛送來的有關兩地郎將府設立進展、兩地編戶齊民對此政之反應,及兩地被釋為編戶齊民的前營戶對此政又是何種反應等事宜的匯報,也看不進去了,隨手拿起日前張韶呈至的朔方大捷之軍報,更看不進去,堂中越來越悶熱,他強自鎮定,又多坐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吩咐下去,叫府吏備車。

  待車備好,莘邇出堂到院,坐入車中,令道:“去四時宮。”

  今天不是王益富輪值的日子,宮門口沒有見到他。

  莘邇這會兒也沒想到這個宦官,於宮外等了不久,宮內傳出旨,左氏請他進宮。

  宮中綠樹成蔭,往日莘邇入宮,甚嫌蟬鳴噪耳,今日卻充耳不聞。

  來到朱陽赤殿,左氏儀表端莊,親在殿門口,笑迎莘邇,說道:“將軍,我中午時,不是叫你回家去,看看神愛么?卻怎下午又再進宮?是有什么緊急的軍務、政情么?”

  莘邇上午已入宮,與左氏見過一次了,當時是給左氏奏稟已把宋羨捕拿到中臺刑部和沙州、西海的那兩道公文,說罷公務,已近午時,左氏與他一起在宮中用的飯,吃飯時,說及到了令狐妍最近妊娠反應較大,左氏便囑咐他,叫他下午不要去公府辦公,回家陪陪令狐妍。

  莘邇答道:“臣府中的公務太多,本想是回家去的,可沒有時間。”

  左氏在前,莘邇落了半個身位,兩人差不多是肩并肩地往殿中行。

  左氏像是責備,又像是埋怨,改呼莘邇的小字,說道:“阿瓜,公務何日不能處理?神愛是你的發妻,因孕不適,你理當多加體貼。神愛的性子,咱倆都知,活潑好動,如今為你,聽了我的勸,酒也不喝了,馬也不騎了,整日閉門不出,已是不快,加上嘔吐不適,心情定會更加不好。你作為人夫,這個時候,置之不問,於情何忍?你就愿意看她難受么?”

  莘邇說道:“是,太后說的是。只是,太后,神愛不喝酒、不騎馬,怎能說是為了我?是為了她腹中的孩子啊。”

  左氏薄嗔也似,瞟了莘邇眼,說道:“孩子不是你的么?落草后,不隨你的姓么?”

  莘邇不贊同左氏這話,但也無意與她爭執,說道:“是,是,太后教訓的是。”

  兩人已到了丹墀下,莘邇伸出右臂,由左氏把手搭上,將她攙到了丹墀上。

  左氏落座,收回了蔥白如玉的纖手,轉而掩住紅潤得櫻唇,輕笑說道:“將軍是我定西的頂梁柱,我哪敢教訓你!”

  也許是受了方元上稟的宋羨之話的影響,躬身侍立左氏榻邊,小臂上猶存左氏玉手溫暖的莘邇忽生起了種古怪的感覺,他沒覺得自己是前世讀書時所讀到的那些如張居敬、多爾袞之類的人物,他居然想起了李蓮英。這感覺實在詭異,并且讓他難以接受,他慢慢倒退下了丹墀。

  左氏立刻感受到了莘邇情緒的微妙變化,妙目落他臉上,關心地問道:“阿瓜,你怎么了?”

  “…太后,臣有一事啟奏。”

  “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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