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朗臨行,對蒲茂說,有兩人須得提防。
蒲茂問道:“哪兩人?”
孟朗答道:“江左荊州桓蒙,自負其才,招攬荊吳豪杰,屈己敬士,素有大志,今江左用殷蕩率揚州兵渡淮,卻不用他,臣料桓蒙對此必有怨意,他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去年他攻打蜀地,不等江左朝中允許,上表即行,沒準兒這次,他會故技重施,再來一個‘上表即行’。
“其帳下兵甲精銳,江左之冠也,袁羊雖逝,其軍府人才薈萃,猶不乏良謀,猛將如云,兼平蜀之銳,反觀偽魏荊州的守卒,現下早已是軍心慌亂,一旦他果領兵北渡侵攻,臣以為,必是勝之易也。而南陽一為他所得,我王師的后方就會受到威脅,不可不防。此是一人。”
“偽魏荊州”,“南陽一為他所得”云云,前邊說荊州,后邊說南陽郡,孟朗的此話看似不搭,實則不然。這是因為,如前文所述,魏國的荊州“徒有虛名”,只是個意思,與黎陽、貴鄉等新置郡一樣,魏國荊州的轄地范圍也很小,主要就是南陽一郡,亦即是說,南陽郡,就等同於是魏國的荊州,故是孟朗有此一言。
至於“偽魏荊州的守卒”一語,卻是說了洛陽蒲茂都打下了,難道南陽郡蒲茂還沒有派兵去打么?蒲茂還真是沒有去打。
蒲茂至今沒打魏國荊州的緣故在於魏國荊州的地理位置很關鍵,它北鄰洛陽南則與江左荊州的義陽郡隔淮相望,也就是說魏國的荊州、江左的荊州是直接接壤的以是之因,蒲茂若現在就去打魏國的荊州,那就極有可能會與桓蒙帳下的守邊將士發生沖突,為了避免兩線作戰是以按照孟朗的建議蒲茂至今尚未用兵於此,打算等打下鄴縣后再來收取此地。
但是,蒲茂雖然沒有用兵於此,洛陽已下,魏國的都城鄴縣岌岌可危魏國荊州也好,魏國南陽郡也好已成孤州、孤郡,境內魏國守卒當下的士氣也就可想而知了以桓蒙“冠絕江左”的荊州精銳,攻此士氣低落之魏國守卒勝敗不需多言任何人都能猜料得出。
南陽郡的郡治宛縣與洛陽才相距三百多里魏國荊州州治魯陽縣與洛陽的距離更近,只二百里許,并且南陽、洛陽雖各多山,然兩郡相接地帶,卻少山川阻礙,平原居多,頗便於行軍,精騎朝發,夕即可至。如果此地被桓蒙打下,近在咫尺的洛陽,勢必就會受到其部的威脅,而洛陽作為現下圍攻鄴縣秦軍的大后方,一旦受到威脅,則又將勢必會影響蒲茂的圍攻鄴縣。
蒲茂點了點頭,說道:“桓蒙非是純臣,是個有野心的,而且南陽本為荊州之地,洛陽是唐室南遁之前的都城,他若以此為出師之名,確有可能擅自動兵,北侵南陽郡,脅我洛陽城。孟師所言甚是,孤記住了。另一人是誰?”
——“南陽本就是荊州之地”,魏國之所以把南陽郡單列一州,名之為“荊”,一來是表示對江左的荊州有征伐之圖,二來,亦是因為自前代秦朝起,南陽郡便一直是荊州的領地。
孟朗說道:“今大王與殷蕩定約,共擊徐州,賀渾邪兩面受敵,臣慮之,他若是戰不利…”
蒲茂打斷了孟朗的話,撫須笑道:“孟師之意,孤已知矣!孟師必是擔心,賀渾邪此羯若是保徐州不能,他也許會重新依附偽魏。”
“大王神明,臣正是此意。”
蒲茂想了想,表示贊同,先是鄙夷的評價了賀渾邪一句,說道:“賀渾邪此羯,尚不如慕容氏,不識仁義,禽獸類也。”繼而說道,“逐利奔走,此禽獸之性。為保徐州,確不排除他會再附慕容氏,孟師所慮甚是。孤會傳檄蒲獾孫,叫他密切關注賀渾邪的動靜,提防這一點的。”
比以桓蒙北渡,賀渾邪若是重投魏國,相較之下,對秦軍即將展開的攻打鄴縣此戰的影響沒有那么大,畢竟賀渾邪遠在徐州,就算他重新臣服魏國了,短時間內,他也沒有大的余力幫助慕容瞻叔侄三人守衛鄴縣,但話說回來,“沒有大的余力”,不代表他派不出來一兵一卒,現今兗州高平郡尚有賀渾邪的一支部隊駐扎,高平郡位處於汲郡、濮陽郡的東南方向,離汲郡、濮陽郡三百余里,他要是等至蒲茂麾兵進攻黎陽、鄴縣的時候,調這支部隊悄悄渡過黃河,襲擾汲郡、濮陽郡,對秦軍也是會造成些麻煩的,所以,對這一點,誠然亦需做個提防。
唐人瞧不起胡人,胡人中依據開化程度的深淺,亦有三六九等之分,如這蒲茂,就瞧不起賀渾邪,當著席間眾多的氐、羌、鮮卑、匈奴等各族臣子,直言貶其是“禽獸之類”。
氐、羌等臣子,熟悉蒲茂一向的自居為“當世明君,跡接華夏古之圣賢”,鮮卑、匈奴等新附之臣,還不太了解他,有的讀過些唐人書籍的,聽到他的此話,不由就心中嘀咕,想道:“‘禽獸之類’,這是唐兒辱罵我等胡人的話,大王族為氐人,卻怎么坦然而用?”
也無怪這些鮮卑、匈奴新附之臣詫異,卻在魏國,莫說“禽獸之類”這等意指明確、太過侮辱輕蔑的話,就是個“胡”字,在慕容炎繼位之后,他亦下詔國內,禁止人言。
秦、魏兩國君主治政的風格截然兩類,一個較為開明,一個因文化的自卑而敏感,若是莘邇在場,他大概會對蒲茂由此更高看一眼,不免感慨:“這就是自信的表現啊!”
卻說孟朗說完了要說的話,舉起酒杯,喝下了第三杯酒,說道:“天氣炎熱,大戰在即,軍務繁重,臣懇請大王務必要注意身體,不可操勞過度。”
蒲茂說道:“孟師放心罷!孤年輕力壯,有的是精力,倒是孟師,此去貴鄉,可一定要按時寢食,小事交給屬僚去辦就行,孟師無須事事親力親為。待至孤與孟師打下了鄴縣,孤再為孟師攻取青州,讓孟師衣錦還鄉!”笑道,“既統北地,功比前賢,鼓樂歸鄉,不亦樂乎?”
孟朗伏拜謝恩,說道:“臣不望鼓樂歸鄉,只盼能助大王早日一統北地,結束這亂戰之世!”
到了預先卜卦定下的孟朗的出發時刻,同蹄梁等將請孟朗起行。
孟朗告別蒲茂,坐入牛車,在數百甲騎的護衛下,前頭是蒲茂賜給他的兩班鼓樂開道,后頭是同蹄梁、向赤斧等文將佐或乘馬、或坐車相從,沿路行進,加入到了絡繹不絕、威武雄壯、前往貴鄉郡的行軍秦軍的隊伍之中。
蒲茂駐足道邊,目送他的坐車遠去,直到看不見了,還依依不舍,不忍離開。
左右臣屬再三請他還營,適有鳥群從天空飛過,蒲茂上望云天,遠眺孟朗所部的背影,曼聲吟道:“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又吟道,“俯仰內傷心,淚下不可揮。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
這幾句詩,都是出自前代秦朝人所寫的《別詩》,蒲茂用以自喻此時送別孟朗的心情,不能說十分貼切,但姑且也算是襯景。
新附的鮮卑、匈奴諸臣,泰半聽不懂,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而已。
新附的洛陽等地之唐士,自是知蒲茂所吟出自何詩,便紛紛開口湊趣,阿諛拍馬,一個個贊不絕口。一個須發皆白的士人操著標準的洛音,說道:“大王與孟令,君臣相得,情深篤厚,前代可與比者,幾無也,足可垂范后世,為千秋之表!臣為大王賀!臣為河北的百姓賀!”
蒲茂笑吟吟地說道:“卿為我賀,我知,是賀我有孟師襄助;卿為河北的百姓賀,賀什么?”
這士人說道:“偽魏驅虎牧羊,河北百姓苦之久矣!大王仁聲,傳頌四海,河北百姓久聞之也,無不翹足以待王師!大王得天命眷顧,已是民心所向,今又上下同欲,吊民伐罪,滅偽魏指日可待!河北的百姓將脫水火,故此,臣為河北的百姓賀!”
蒲茂笑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河北之土,非我所欲也,拯河北萬民出於水火,此正我之心愿!”
唐士們更加地阿諛如潮。
有那心思敏捷的就想道:“大王雖是氐人,然熟讀圣賢經典,知前代詩歌,且不輕視我輩士流,愛惜我輩,不吝官爵之賞,當真如我輩昔日所聞的傳言,明主是也。”
當然不可能因為一句《論語》中孔子的話,因為幾句前代秦人的詩,就對蒲茂產生耿耿的忠心,但至少,短短的時日內,蒲茂就以他迥異於慕容氏歷代君主的重儒、敬士之風,使這些洛陽等地的唐士,對他產生了好感。
回到營中,蒲茂帳前,臣屬們拜辭散去,只等孟朗部到達貴鄉,就要開始攻打鄴縣的前期作戰,進攻黎陽郡等地,各項的軍政事務很多,他們各忙各的去了。
有四個人沒走。
四人俱是唐人。
一個年四旬,壯碩魁梧,相貌堂堂;一個身材矮小,四尺余高,眉短須赤;余下兩個膚色黝黑,長相近似,是兄弟二人。
正是前時投到蒲茂帳下的洛陽乞活軍的軍帥李基,與李基手下的王農、馮太、馮宇三將。
四人竊竊私語了片刻,留下王農三人,李基到至蒲茂帳外,求見蒲茂。
很快,青雀便出來,召他入內。
李基進到帳中,伏拜行禮,說道:“臣李基,拜見大王。”
蒲茂清朗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卿請起身。”
李基起身,垂手弓腰,雙目下視,姿態甚是恭謹。
蒲茂問道:“卿說有事稟孤,何事?”
李基恭恭敬敬地說道:“臣聞大王已經下旨,調楊滿部攻上黨郡,臣斗膽敢請大王,自請協助楊滿。”
蒲茂說道:“卿想去打上黨郡?”
“臣是并州人,臣的部曲也多是并州人,自前唐末,北地大亂以今,臣家與臣的部曲諸家,雖已是數代流落河北,可無時無刻,臣等都盼著能回到故鄉!因此,臣斗膽敢有此請。”
上黨郡是并州的轄地。唐室南遷之前,并州的州治也是太原郡的晉陽縣,李基帳下的部曲,事實上,多是太原籍貫,但上黨與太原接壤,其中也有一些是上黨郡人。不管是上黨郡人,還是太原郡人,都是并州人,故在知道了蒲茂調楊滿打上黨郡以后,因上黨郡挨著黎陽、濮陽郡,所以李基和他的部曲,就起了協助楊滿攻打上黨,歸還故鄉的念頭。
蒲茂思考了下,說道:“孤說讓孟師衣錦還鄉,卻把你與你的部曲給忘了。也是,你們乞活號稱‘并州乞活’,泰半都是并州的原籍,眼下看到還鄉在望,遂生思鄉之情,急於歸鄉,孤對此可以理解。只是,攻克鄴縣才是此次孤伐偽魏的首功,上黨僅側翼罷了,卿如協楊滿進攻上黨,便是輕取此郡,功勞可也不會很大啊。卿情愿舍棄首功,換那小功么?”
這一番話,處處為李基考慮,李基小小感動,答道:“臣鄉野陋士,焉敢奢求功勞?能為大王死而后已,立下些微小功,已是臣之所望。”
攻打洛陽等戰中,李基部下的乞活軍,人數盡管不多,但一則,王農等將俱勇,尤其王農,剽悍無前,二來,乞活兵卒絕大多數是在軍中長大的,長期地生活於困苦、戰爭中,從小就被他們的父兄教授槊、弓、格斗之術,戰斗的技巧與戰斗的意志都很出色,同時,他們的父兄、戰友不少戰死於和慕容鮮卑的過往歷戰中,他們對慕容鮮卑懷有深深的仇恨,戰斗時奮不顧身,故李基和乞活軍著實是為蒲茂立下了不小的戰功,唯是,戰功雖然不小,話說回來,其軍的兵數到底少,便是放了他們去幫楊滿,也無損於蒲茂攻打黎陽、鄴縣的作戰計劃。
蒲茂遂嘆道:“狐死首丘,況乎人也?北地戰亂百年,流落異鄉的百姓不計其數。隴州莘幼著有過一嘆,孤伐魏之前,嘗聞之,云‘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語深得孤心!解百姓倒懸,還河北王道樂土,此孤之志也!”親近地喚李基得小字,說道,“僧施,孤許你了!”
李基拜倒謝恩。
辭拜過了,李基出到帳外。
王農、馮太、馮宇等圍攏上來,問他蒲茂是否應允。
李基說道:“大王同意了,今天就下旨。咱們做好準備,明天便拔營去上黨郡!”
請求被蒲茂允許,是件好事,但李基面色帶喜之余,邊帶頭往本營去,邊眉眼如有所思,馮宇察覺到了,以為他有心事,問道:“將軍,在想什么呢?是在籌思該如何打下上黨么?”
李基搖了搖頭,說道:“不是。”
“那是什么?”
“適才帳中,大王給我轉述說了一句隴州莘幼著的話。”李基一邊走,一邊把蒲茂轉述的那句話說給了三人,問道,“你們覺得莘幼著此話,說得如何?”
王農皺眉說道:“亡,當然是百姓苦;興,怎會百姓苦,我看此話不通。”
馮太、馮宇也不太理解。
李基的家族曾是唐室的簪纓世家,雖久不做唐官了,然一直掌握著這支洛陽乞活軍,還是人上人,他能理解莘邇此話前半句的意思,心道:“亡,固百姓苦;興,百姓苦者,當道勢族,為私利橫征暴斂,奴役百姓故也!”
王農粗野,懂不懂都無所謂,也就算了,馮宇很得李基的欣賞,見他皺著個臉,苦思冥想,想不明白,李基就把自己的這番見解,告訴了他。
馮宇恍然大悟,說道:“原來莘幼著此語是這個意思!”走了幾步,心道,“莘幼著南取漢中,西奪隴西等郡,而下又北占朔方,近年威名不小,聞他此語,又像是個悲天憫人的,倒與大王的仁義似乎差可相擬。”忍不住問李基,說道,“將軍,莘幼著是個什么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