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那胡人少年,其家為避戰亂,從幽州西遷到了朔方,并為了尋個靠山,增強安全感,且甘愿付出每年都奉獻給拓跋部大批羊馬的代價,與拓跋部結了親,奈何當下戰亂百年,當真是有錢也做不了人,天下不靖,海內雖大,又何處能是桃源?他的一家老小死在了張韶部屠戮虎澤的掠奪戰中,他能得幸存,堪稱命大,然最終沒死在張韶部刀下,死在了茍雄的軍法下。
且渠元光捧著這少年死不瞑目的首級,獻與茍雄之時,忽然回想起了季和見那少年之初,叫自己去給那少年說的幾句話中的一句,季和的原話是“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但能讓他做人,還能做人上人”。瞧著手上這少年的人頭,元光越是品味,越覺季和此話實是大有意味。
“在決定用這胡兒時,季大人就想到了,這胡兒沒準兒會被茍雄殺掉?”元光已覺季和的膽色可與他一比,此時更是覺得季和的“殺伐果斷”亦與自己一般無二,油然升起惺惺相惜之感。
季和頗為看重元光的緣故,或者也是因此?覺得元光的某方面,與他相像?也許是這樣吧,也許不是。季和不說,誰也不能知道。
就該如何奪回朔方郡,該采用何種戰策,是慎重,還是急進,茍雄與季和已然爭論多日,至此,經由抓住季和“弄虛作假”的把柄,茍雄占了上風。
他洋洋得意,伸開了腿,兩個手掌放在黑毛密集的大腿上,只略瞟了下那少年血肉模糊的腦袋,即對季和說道:“老季,我決定明天就出兵,先打河陰,再打朔方!你說如何?”
季和還想再試一試阻止他,說道:“將軍,前日軍議,你也聽元光說了,定西侵我朔方的主將張韶,是定西的上將,昔鎮戍西域,小有威名,其謀佐張龜,乃莘幼著重用的謀士,向有智名,其帳下諸將,如高延曹等者,皆隴地猛士,萬人敵也,我軍的兵力盡管占優,可河陰、朔方等縣都在張韶手中,他卻是占了地利,兼有趙染干、趙興兄弟這兩個朔方的地頭蛇為他招攬朔方郡的諸匈奴等胡部為用。下官仍是以為,此戰切切不可輕敵!
“并且斥候近日亦接連稟報,河北西安陽等地的拓跋部騎兵、丁壯,陸續集結,約近萬之眾,現主要屯於西安陽和九原兩縣。西安陽鄰朔方縣,九原鄰河陰縣。孟公前遣使赴盛樂,面見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表面上答應得痛快,愿助我軍奪回朔方,可孟公專門交代,倍斤此鮮卑胡,野心勃勃,不可信也!他於下屯兵於西安陽、九原,其意究竟是何?殊難測也!萬一當我軍與張韶部激戰之際,他突然渡河摻和進來,襲我側翼,后果恐不忍言!
“將軍,敢請三思!”
“河北西安陽等地的拓跋部騎兵、丁壯”,這說的是近日來河北草場上,拓跋部的動靜。
自搶占了西安陽以后,為了保住這塊地盤,也是為了防止張韶遣兵渡河爭奪,同時也是存了伺機把定西拒不肯給的西安陽西邊的大片草場搶回來的念頭,拓跋倍斤已緊急遷徙了本放牧在盛樂西邊草原,離朔方不遠的兩千多落鮮卑牧民過去。
這兩千多落,暫時不是全家俱遷,是每落,亦即每家,先出丁壯兩人,帶少量的羊馬到至,剩余的家庭成員等形勢穩定下來再說。胡人的一落和唐人的一家,人口相當,平均下來都是五口,這就等於是把每落的男丁都先遷至。胡人實行的是族兵制,普通的牧民,平時放牧,戰時為兵,這兩千多落的四五千男丁,稍微一組織,就是一支不可小覷的輕騎兵部隊。
牧民得兵大約五千,再加上尚留在河北岸的賀蘭延年其部的騎兵,可不就是近萬之數了。
這么一支敵友未明的部隊,駐扎在咫尺之遙的黃河北岸,就像是頭頂上懸了一柄劍,便是拋掉張韶“上將”、張龜“智名”、高延曹等“隴地猛士”的諸種因素,實事求是地說,這場奪回朔方的戰爭,的確也應該是慎重第一,“三思而后行”,亦難怪季和一直反對茍雄急進了。
茍雄不屑地說道:“張韶算什么上將?除掉秦州一戰,老子以前根本就沒聽說過他!分明是莘阿瓜無人可用,這才不得不把他重用。定西的智士,老子只聞過唐艾之名,張龜?倒是聽說他不但眼瞎,而且腿瘸,這么個廢人,也配稱‘智名’?趙染干我是再熟悉不過了,老子的手下敗將,十個他,也抵不上老子的一根小手指!趙染干、趙興是地頭蛇?你適才不聞老子說么?老子在河陰、朔方等縣都有內應!張韶再有城池為倚,又怎樣?老子兵馬一到,不需費一箭一矢,你且看著,就會有人開門獻城!
“唯那拓跋倍斤,其意的確難測。可也正因為其意難測,我軍才得要盡快奪回河陰和朔方等縣方是!老季,你是唐兒的才士,不聞‘遲則生變’么?”
一通話下來,說的季和啞口無言。
季和的擔憂有道理,但茍雄的這番話也有道理,并若只按他這番話中對敵我的分析而言,似乎他的勝面的確還是挺大的,就如季和一直反對急進一樣,也就無怪茍雄堅持急戰了。
茍雄堅持急戰的緣故,此外,還有重要的一點。
那就是并州的郡縣,盡管多半已被茍雄與楊滿打下,可并州的州治還沒攻克,打下并州州治,這才是并州戰場上最大的功勞,茍雄自是不肯把此功讓給楊滿,因而他現下是人在朔方,心在并州,一心只想快點收回朔方郡,他好趕回并州,卻又如何會愿意在朔方郡長期停留?
季和還想再勸。
茍雄下到地上,光著腳到帳壁處,抽出佩刀,徑至元光身邊,刀刃壓住他的脖頸,變色猙獰,斥道:“猴崽子,誰讓你殺在這胡兒了?老子讓你殺了么?他死前叫喊‘這些話’,老子還沒問他,‘這些話’怎么了?你竟敢就擅自殺了他?殺人滅口么?”
茍雄豈會不知一個小小胡人少年,哪里會有膽子“謊報敵情”?背后一定是季和的主使。只是季和是孟朗看重的人,而孟朗深得蒲茂的信任,茍雄雖是與孟朗不對付,認為他約束和刑殺氐人豪酋、引唐士入朝等政措,嚴重損害了氐人貴族的權益,然而本意來講,也是有點怕如果往死里得罪了孟朗,一旦引得蒲茂的天顏震怒,他恐是吃不了好去的,所以,剛才嚇唬過季和后,元光急忙忙地殺掉那少年之舉動,他遂睜一眼閉一眼。
卻沒料到,這季和這般不識好歹,放了他一馬,他不知足,還阻自己出兵,茍雄動了真怒了。
刀刃森寒,元光從頭頂,涼到了腳底板。
他跪在地上,惶恐地說道:“小人不敢!”求救似的看向季和。
季和知事不可為了,說道:“將軍說的甚是,那就按將軍的心意辦吧。”
“按我的心意?”
“按將軍的心意。”
“我的心意已經說了,明天就出兵!”
“是,明天就出兵。”
茍雄贏了一局,高興起來,隨便一腳踹倒了元光,說道:“先把你的猴頭寄在項上,再有擅做主張之舉,老子必砍了你!”
元光嚇出一身汗,說道:“是,是,小人不敢。”
“滾出去吧!”
元光隨著季和出到帳外。
離開了茍雄的住帳,行在營中的路上,季和嘆了口氣。
元光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是在擔憂將軍進攻河陰、朔方的戰事么?”
季和憂心忡忡地說道:“張韶據城為固,拓跋部意圖不明,茍將軍執意輕進,吾恐敗將臨也!”
元光安慰季和,說道:“大人,張韶此人,以往聲名確非很顯,定西名將,不外乎麴碩、麴爽、麴球、莘阿瓜等數人,今麴碩、麴球俱死,麴爽在谷陰,莘阿瓜亦不在朔方,以我兵力之優,攻彼遠來之虜,將軍又自稱在河陰、朔方等縣皆有內應,這場仗,或許也不一定會輸。”
麴爽在性格上盡管有很大的缺點,但他於前年率兵滅了冉興,此是“滅國之功”,在蒲秦等國中的名聲還是不小的,在元光的心目中,他亦絕對是定西的名將之一。
季和良久無言,到了自己的住帳外,說了一句,說道:“望能如爾所言!”
比與做呂明的謀佐時,還是與呂明搭檔的日子,過得舒坦,呂明的出身、官位雖不及茍雄,卻能甄別對錯,聽進諫言,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季和打發走了元光,自入帳中,鋪紙提筆,書信一封,詳述了與茍雄在用兵方略上的爭執過程,派人立即快馬送去給孟朗。茍雄明日就要出兵,這封信送到孟朗處,至少要七八天,必然是來不及了,只當是聊勝於無。
次日,茍雄點齊兵馬,留了數百羸弱守營,大舉向西進發。
三天后,到達曼柏。
曼柏的秦兵駐軍提前得到茍雄的軍令,已經做好了備戰,沒多做耽誤,也只留下了數百羸弱守營,其余的便與茍雄合兵一處,共往西邊的河陰縣去。兩支部隊合攏,共八千余步騎,騎兵三千,步卒近六千人,三千騎兵里頭,甲騎八百多,輕騎兩千出頭。
出曼柏地界,西行三四十里,從一片小漠區的南端經過,轉往西北方向,順著匯入虎澤的那條河流行六十里,到達了虎澤。茍雄本想著在這里休整一天,結果一看,虎澤周圍的草場上,遍是死掉的虎澤諸胡部牧民的尸首,蠅蛆滋生,臭氣沖天,卻是半刻都無法多待,只好放棄了早先的打算,帶著部隊繼續西北而行,又走四十多里,到了黃河南岸。
到至此處,離河陰縣就很近了,只有百里上下的路程。
季和建議說道:“我軍由沙南至此,行程三百余里,一路上,雖是碰到的零散牧民,將軍都把之殺了,但我軍八千余眾,行軍的聲勢不能說小,消息難免走漏。趙染干兄弟在朔方匈奴胡中略有威望,不能排除會有胡牧去給他們報訊,河陰縣中可能已經有備。不如在這里休整兩日,同時分遣斥候去河陰、河北岸打探,探查一下河陰的趙染干、李亮部和河北岸的拓跋兵,有無異動,然后再作進戰的計較不遲。”
茍雄聽從了他的這個意見,就傳下令去,全軍休整兩天,遣斥候去河陰、河北岸探查。
去河北岸的斥候遲遲未歸,去河陰的斥候於次日下午歸來。
能被選為斥候的,悉是軍中的精卒,去河陰的這隊斥候,帶隊的是個羌人,出自羌人的慈利部,“慈利”是唐譯的戎話,意為“獐”,其部因善狩獵,在山地上行走如獐輕捷矯健而得此名,從他的部族名即可看出,這人身手不凡,誠然軍中驍銳,兼且機靈,向得茍雄的歡心。
他稟報茍雄,說道:“將軍,大喜!”
“怎樣個大喜?”
這斥候歡歡喜喜地說道:“河陰縣守備松弛,小人等到時,見那城門洞開,城頭上守兵寥寥,歪七八扭的,毫無樣子,至有呼呼大睡的。小人等雖不能摸進城,但在城外抓住了兩個縣內的住民,拷問得知,趙染干、李亮兩個,在縣中是日夜飲酒,對我軍之到,是半點沒有警戒!”
既然“守備松弛”,為何“不能摸進城”?原因很簡單,戎人的兩大部種組成,羌人和氐人皆蓄發,或散披,或梳成辮子繞髻於腦后,匈奴人則髡頭小辮,頭頂剃光,繞頭頂結小辮下垂,朔方郡沒有戎人定居,胡人主要是匈奴人,兩邊的發飾截然不類,故是無法偽裝入城。
茍雄很信任這個斥候,聞言喜顧季和,說道:“老季,你聽聽,還阻我進兵么?”問那斥候,說道,“你可與勿干乞田,廉崇見到了么?”
勿干乞田、廉崇,便是茍雄用之留守朔方郡的諸吏中,未被張韶部殺掉的其中二人,他兩人現下都在河陰,之前給茍雄密報張韶部的軍情幾人里,就有他兩人。
那斥候答道:“因為不能進城,沒能見到他兩人。”
茍雄說道:“沒見到么?那也無妨!聞我大軍到日,他兩人一定會想辦法做我內應的!”見季和滿頭大汗的,一個勁搖扇子,半晌不言語,問他,說道,“老季,你干嘛不吭聲?”笑道,“是因聞河陰守備松弛,我一鼓可奪,故此追悔前阻我進兵,無話可言了么?”
季和搖扇說道:“將軍,有一點不可不慮。”
“哪一點?”
“這會不會是趙染干、李亮的誘我深入之計?”
茍雄未得季和低頭拍馬,索然無味,說道:“老季,你真是多疑!你們唐兒就是這樣,婆婆媽媽,憂前顧后,太不爽利!當日我大破趙宴荔,生擒趙染干,他伏跪如雞,瑟瑟發抖,就他那慫樣,能想出來誘我深入之計?”大手一揮,豪氣地說道,“你不要多說了!只從我軍中,觀我攻取河陰!待打下此城,再拿回朔方縣,我上表奏捷之時,少不了你老季的一份功勞便是。”
茍雄駐兵的西南邊,河陰縣南的漠中,一處小綠洲上,正有兩千余的定西騎兵潛藏。
這支騎兵,可就不是高延曹、趙興、曹惠部!
高延曹派出的斥候,於茍雄到達黃河南岸的當夜,也就是茍雄遣去河陰的斥候返回之前日晚上,回來上稟高延曹,說道:“將軍,秦虜約近萬步騎,已至河南岸,離河陰約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