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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輕騎趁夜東 貧道方外人(上)

  楊賀之對張韶說的是:“下官於城外循撫諸部,聞說賀蘭延年佯於城東筑營,而兵已趁夜東去。下官急赴城東,見城東雖有若干鮮卑胡騎駐留,而估算其人數,留者不到千騎,少了三千余騎!下官求見賀蘭延年,被幾個鮮卑小率百般尋辭推脫,終究是未能見著於他!”

  楊賀之的這番匯報,算是個“簡報”,限於緊急的程度,一些東西他沒有時間細說。

  比如那個“聞說”,告訴他此事的,不是定西軍的將士,而是牽羊擔酒、特地跑來慰問“王師”,以向定西示好的廣牧縣外的唐人豪強。

  又比如“估算其人數,留者不到千騎”,事實上,城東鮮卑騎兵的駐地上,樹立的旗幟、點燃的篝火著實許多,如只從旗幟、篝火判斷,大概得有三四千騎,這個數目恰好與賀蘭延年帶來的部隊人數相當;但楊賀之是個機靈、心細的,通過數次強行接近其駐地之腹心地域,卻撥開了這層迷霧,從中察到了真相,得出了留者其實不足千騎的判斷。

  再又比如他求見賀蘭延年時,阻擋他的那幾個鮮卑小率的“推脫”之辭,先說賀蘭延年正在忙於軍務,繼而又說發現了溫石蘭的殘部,賀蘭延年打算調兵去追,等等好幾個的借口,有的借口,像“發現溫石蘭的殘部”,簡直荒唐之極,據賀蘭文悅之前的說法,溫石蘭於漠中兵敗之后,便向西逃竄而去了,又如何會於此刻在廣牧城外發現其蹤?一聽便知是敷衍之語。

  張韶定住心神,目光找到了賀蘭文悅,徐徐說道:“貴軍已往東去了么?”

  賀蘭文悅訝然,不答反問,說道:“將軍此話何意?”

  “賀蘭大人到現在還沒進城,貴軍東去的部隊,是不是他親自率帶的?”

  “將軍,我不明白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張韶緊緊盯著賀蘭文悅,觀察他臉上的神情變化,說道:“貴軍忽往東去,是要去哪里?”

  賀蘭文悅鎮靜得很,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什么是我軍忽往東去?我軍現明明就在城東,哪里來的東去?我不懂你的話。將軍到底何意,還請明示。”

  張韶知從他這里是問不出了,便向楊賀之、張龜使了個眼色。

  楊賀之拉著張龜,兩人出到堂外。

  楊賀之把聽來的情況又對張龜說了一遍。

  張龜頓時震驚,略作忖思,立刻命值守的親兵把趙染干找來。

  不多時,趙染干來到。

  院中不但有張韶的親兵,也有賀蘭文悅帶來的鮮卑精卒,張龜故意大聲對趙染干說道:“慶功宴就將舉行,賀蘭大人尚未入城。你現在去城東,務必把賀蘭大人趕緊請來!”放低了聲音,說道,“聞報有不少的拓跋騎兵似已離城,往東去了,你去到城東,切將此事探明真假!”

  趙染干應命,便帶了幾個隨從,出城前去請賀蘭延年。

  卻是為何找趙染干去驗證、查實此事的真假?如前文所述,鐵弗匈奴與拓跋鮮卑因為占據的地盤鄰近之故,兩下於早年間結為過姻親,趙染干的母親就是來自拓跋部,他的弟弟趙孤塗現且猶在拓跋部中寄住,是以,趙染干與拓跋鮮卑的貴族們大多相知,這是一個緣故;再一個,賀蘭延年是匈奴人,趙染干是鐵弗匈奴人,鐵弗,指的是父系為匈奴者,也即是說,他兩個族屬近類,兩個緣故結合,楊賀之求見賀蘭延年,鮮卑人可以隨便找借口推脫,趙染干身為鐵弗匈奴部大率而今第一位的繼承人,他求見賀蘭延年的話,鮮卑人就沒法胡亂推拒了。

  張龜沒有回到堂上。

  在趙染干離開后,他負手院中,勾著頭,瘸著腿,拐來拐去的來回踱步。

  楊賀之放慢腳步,跟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張公,鮮卑騎分兵東去的事情,料來不會是假。張公覺得,他們往東去,會不會是為了…?”

  張龜的年紀比楊賀之大不少,如今在楊賀之這類的后來之秀面前,他憑借著他從附於莘邇微時的資歷和歷年來為莘邇立下的功勞,與傅喬等一樣,也已是混到了“公”的尊稱。——卻好在他不是和尚,時下對名僧的慣例尊稱,是在其姓或其名之后,加一個“師”或“公”字,姓后、或者加個師字也就罷了,若是在其名之后加個公字,在莘邇聽來,怕就未免不雅了。

  廣牧的東邊,沿黃河行百里,是朔方郡的郡治朔方縣;朔方縣再往東百余里,是河陰縣;河陰縣再往東,即是代北了。賀蘭延年如果真的是分兵東去,那么他的目的很明顯,只能是一個,便是抓住啖高被擒、朔方秦軍主力覆滅的良機,搶在定西軍之前,奪下朔方、河陰兩縣。

  張龜喃喃說道:“賀蘭延年若果親率騎東去,首先當然不可能是為了返回代北,如此,他就只能是欲搶占朔方、河陰!朔方、河陰如被其奪據,我軍雖得廣牧,然朔方郡不能為我有矣!”

  朔方郡囊括了黃河“幾”字形的整個上端,號為河套者是也,占地頗廣,東西長約六百里,而從朔方郡西部的邊界到廣牧縣,東西長才二百里而已,換言之,若是東邊的朔方、河陰等縣被拓跋鮮卑占據,那么就等同於朔方郡的大部分地界都落入到了拓跋倍斤的手里。

  定西與朔方之間,本就有千里漠海為隔,補給、后援困難,要想長期的駐軍於此,勢必就十分依賴從本地獲取給養,若是朔方郡的多半部分地區再被拓跋部得到,則只憑西端的廣牧、臨戎等寥寥三兩縣城,地瘠民少,且胡牧占民之多數,定西顯然就會更加難以在朔方立足了。

  楊賀之說道:“事急矣!張公可有良策以對?”

  急切間,張龜想不到什么好辦法,問楊賀之,說道:“君有何策?”

  楊賀之知道此事的時間早,在入城來向張韶稟報此事的路上,他就在考慮對策,倒是已有了主意。他說道:“賀之有上下兩策。”

  “上下兩策?”

  “是。”

  張龜顧不上“上下兩策”的這話有些耳熟,急忙問道:“上策是何?”

  “我軍入朔方不久,竺圓融就派了兩個土著弟子過來,為我軍向導。賀之聽說他原是隴地高僧,此人應是可用。他現在朔方縣,可以馬上遣使,星夜趕赴朔方,示警於他,命他組織人手,守御朔方縣;同時,遣兵東向,爭取在賀蘭延年部打下朔方之前,到達朔方!此為上策。”

  竺圓融,便是之前高充出使朔方,見趙宴荔時,隨行帶去的那個定西高僧。他與道智是師兄弟的關系,一心發揚佛教,后來在趙染干的邀請下,留在了朔方。再后來,定西招攬趙染干,竺圓融於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不過,在趙染干接受定西招攬,率部投定西時,竺圓融沒有跟著趙染干回定西,仍是留了下來。朔方縣是朔方郡的郡治,民口多,唐人的富紳、胡人的豪酋也多,縣之所在的位置也較為居朔方郡之中,宜於傳教,他現下就在朔方縣。

  張韶率部進入朔方郡后,竺圓融派了兩個本地出身的弟子過來,說是給他做向導,但其本意,卻是人人皆能看明,與其說是做向導,不如說他是在表明心意,表示他依舊心在定西。

  “竺圓融?”

  楊賀之說道:“竺圓融居朔方數年,今於朔方,名望高遠。賀之從他的那兩個弟子處聽聞,朔方縣內的唐人大姓、胡人酋率,不少都是他的信徒。若是他肯從令,聚集縣中的唐、胡勇壯守御城池,以賀之度料,多不敢說,至少還是能守上個一兩天的,足可等到我大軍趕到了。”

  楊賀之說竺圓融“今於朔方,名望高遠”,這話不錯。靠著精湛的佛學學問和從西域僧人那里學來的“法術”,竺圓融的名望在朔方郡可以說是日隆,信徒甚多。若是他肯遵從張韶的命令,組織人手守御朔方縣的話,大概還真能守上些許時段。

  張龜點了點頭,問道:“下策是何?”

  “即刻遣兵東去,追趕賀蘭延年部!此下策是也。”

  賀蘭延年部都是輕騎,行速快,便是現在就派兵追趕,一則也不易追上他們,二來,賀蘭延年留在城東的那些剩余部隊,亦有可能會在賀蘭文悅的帶領下,對定西的追兵進行騷擾、截擊等活動,這就會進一步地延遲定西部隊的行軍速度,使之越發追趕不上。

  因有這兩條弊端,所以此策是下策。

  聽完楊賀之的兩策,張龜有了決斷,說道:“卿上策佳!你即回堂內,將此上策獻於將軍!派去朔方縣示警、傳令的人,也不必選別人了,就使融師的那兩個弟子去!立即去!連夜去!”

  楊賀之應諾,便回堂中,把自己的計策私語與張韶。

  張龜在院中繼續等候趙染干。

  廣牧城東。

  夜色暗淡,一支三千來人的胡人輕騎,沿著黃河的河道,向百里外的朔方縣疾馳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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