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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龍驤真英雄 征虜淚滿襟(八)

  眾人看去,請戰的乃是安崇。

  安崇現下的軍職雖然不高,但他的武勇卻是得到莘邇軍中認可的,且此人非是單純的斗將,兼有頭腦。莘邇心道:“我兩試秦陣,先以騎兵佯攻、繼以弓弩遠射,俱徒勞無功,接下來,正該再以近戰試之。安崇驍武,人且機靈,能隨機應變,他既主動請纓,愿意沖陣,我不妨讓他一試。”便說道,“百人太少,我給你甲士二百,甲騎二十,若能沖動秦陣,記卿上功。”

  上功,僅次奇功,已是通常時候,將校們所能得到的最高戰功了。

  安崇聞言,精神大振,說道:“請明公在此稍候,崇去去就回!”回顧了眼北邊的秦陣,頗有信心地說道,“至多半個時辰,崇必為明公沖動虜陣!”

  這話落入莘邇的耳中,不知怎的,想到了關云長溫酒斬華雄的故事,單論身量,安崇倒是與關羽近似,唯其粟特胡人,碧眼白膚,虬髯滿面,卻與關羽截然不類。收掩住這突然而來的聯想,莘邇壯安崇之語,撫髭笑道:“那我就在此靜觀司馬陷陣!”

  拿了莘邇調兵的軍令,安崇選了敢戰士二百,甲騎二十,沒有多做耽擱,便領之出陣。

  莘邇舉目望之。

  秦陣中軍。

  呂明、季和等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出陣的安崇等步騎。

  季和眺望觀之,與呂明說道:“將軍,此必莘幼著兩攻我陣無功,故欲以死士動我陣也。將軍宜請下令,嚴命將士,當其沖陣到時,迎之者不許后撤,不迎之者不許擅動,違令則斬。”

  “迎之者不許后撤”,很好理解。迎戰的兵士如果后撤,那么就會把陣型搞亂,等同便是“陣腳”動了,故是不許后撤。“不迎之者不許擅動”,意思是沒有接敵的將士,也即非是安崇等沖擊方位的將士,不準他們擅離各自的作戰位置,——這是以防有那好戰的將士,看到敵人來打,沒準兒會忍不住,脫離本位,過去交戰,若是出現這種情況,是也會把本陣搞亂的。

  呂明馬上把季和的建議化作軍令,傳達下去,并與上道軍令相同,也在此令中加了一句:“便是應敵之陣面力有不支,別處之將士亦不許無令往援,自有本將遣兵救助。”

  安崇等的行速很快,命令剛傳下去不久,呂明、季和看到,他們已經近至到了本陣前。

  雖然莘邇此前的兩次試探,看似對秦軍的東西陣很是“公平”,皆一個不落,但呂明已然隱約感覺出來,莘邇的主攻方向定是他的東陣無疑,而下瞧那支從隴陣殺出的隴兵小部隊,分毫不顧西邊的姚桃陣,只管往他的東陣吶喊奔來,更是確鑿了呂明的判斷。

  盡管已明確了莘邇的主攻方向,可就在安崇等將要殺到之際,呂明還是下意識地向西瞅了下西邊的敵我兩陣。

  西邊的秦陣、隴陣,敵我兩陣總共五六千的將士安安靜靜,兩陣間的隔離地帶上空無一人。

  秦軍西陣。

  於此前戰中射殺了田居帳下悍將彭利念的伏子安,佩服地恭維姚桃,說道:“明公料事如神,莘幼著兩試無果,果然無可奈何,只得選勇士出迫呂將軍陣,與呂將軍陣近戰,以試圖再一次動其陣腳了。”朝對面的隴兵西陣望去,說道,“也不知麴鳴宗會不會亦遣兵沖迫我陣?”

  經由旗幟上的字號,姚桃、伏子安、竺法通等都已知道在他們對面列陣的是麴球部了。

  得了伏子安的奉承,姚桃小小自得,篤定地說道:“今日隴兵與我軍野戰,莘部乃是主力。麴鳴宗所率之降羌無非給莘幼著壯壯聲勢罷了,料他一定不會輕易出兵的。”

  伏子安想了一想,說道:“明公所言甚是!麴鳴宗陣的降羌戰力不佳,他如果敢派之出攻我陣,必然會被咱們打個落花流水,如此一來,就會牽累莘陣,導致莘陣兵士的軍心低落。以此度之,他即使有心出兵,也確然是不敢出兵。”語氣里對姚桃的欽佩越發盈滿。

  姚桃年歲不大,比趙興大不了多少,才二十出頭,人雖多智,然到底在青年人特有的“氣盛”,或言之“好表現”這點上不能免俗,他摸著頷下黑軟的胡須,一邊舒坦地享受著年長部將的欽服,一邊注目東邊即將與隴兵交戰的呂陣,偶爾顧盼眼對面的麴陣,看看有無什么異樣。

  麴球部的陣型無有異樣。

  麴部陣中。

  麴球望著從東陣中殺出,襲向呂陣的安崇等步騎,面容嚴肅,吩咐候於身側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等將,說道:“汝等做好突戰的準備。”

  邴播問道:“征虜將軍尚無叫我陣進戰的命令傳下,郎君,為何現在便做準備?”

  麴球指向安崇等,說道:“征虜已經兩試秦陣了,皆無功也,尤其呂陣,在這兩次試攻中都穩若泰山,不見絲毫之亂——其陣之兵,誠然虜秦之銳!這次如再不能把呂陣的陣腳沖動,那底下無有別策,就只有硬攻一途了。雖是主攻的方向在呂陣,但姚桃部的戰力不俗,咱們得把他們牢牢地牽制住,以使他們不得支援呂陣。是以,我叫你們現在便做準備。”

  邴播等悉為斗將,臨敵沖殺,一個個的都是好手,但在對整個戰局走向的預見和把握上,卻是遠不如麴球,聽了麴球的分析,諸人皆恍然醒悟,大聲應諾,各回本部預備作戰。

  諸將散去,麴球獨立旗下。

  他輕輕地摩挲劍柄,繼續望了片刻安崇等,旋即看向東陣中那高高揚起的莘邇將旗,紅色的大旗迎風招展,陽光下甚是顯眼。

  麴球心中想道:“隴西之得失,不僅干系到幼著與我日后規復中原的大計,收回此郡,關中、中原可圖,且干系到我定西的存亡,此郡如不能復得,我定西自此唯局促受困於隴。虜魏內亂,蒲茂、孟朗已趁隙往攻,蒲茂堪稱胡人中的英主,孟朗被秦人比為今之管子,他倆親自帶兵,就算是不能連敗慕容氏、賀渾邪,盡取魏地,少說也能開疆拓土,候其戰暫定,蒲茂、孟朗騰出手來,以關中、中原之民力,仗其胡、唐十萬之戰卒,轉而擊我,我定西亡國必矣!

  “今日此戰,只有勝,無有敗!”

  安崇與那二十甲士策馬於前,二百步卒甲士相從於后,逼近至呂陣的東側。

  入到了箭矢射程的范圍,呂陣箭如雨下。

  然而仗著甲鎧厚實,安崇等卻是對那箭矢不作刻意地避讓,只是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就如一陣旋風,又像一團烈火,這二百余步騎,沖到了離呂陣不到百步的距離。

  安崇鞭馬,迎著秦陣的盾牌與倚盾突出的槊鋒,與那二十甲騎當先沖鋒。

  此二十甲騎,人皆壯士,馬皆好馬,人、馬所著俱為鐵甲,遠看已是雄壯,近處更加震懾,就像是一座座的鐵浮屠,奔行之間,地面為之震動,甲鎧明亮,反射陽光,曜人眼目。卻那秦陣前排的兵士仿似未見一般,隨其接近,依舊穩絲不動,盾牌依舊成墻,槊鋒依舊如林。

  甲騎,不管在南北諸國中的哪個國家都是寶貴的資產,當然不能浪費在無用的戰斗中,故是,安崇等的這次沖鋒,實與蘭寶掌的那次沖鋒一樣,也是佯攻而已。見秦陣不動,在快要撞上槊鋒的時候,那二十甲騎聽從安崇的命令,轉向而退。

  但安崇沒有退回。

  要想打造出一支精銳的部隊,能得軍心、善於用兵的主將固是必不可少,像安崇、邴播這樣武勇出眾、膽量過人的斗將,也是多多益善。

  斗將的作用,就是用在此時。

  人都是肉長的,特別是目下的這種戰況,以區區二百余步騎,去沖對面數千人組成的堅陣,就算是再敢戰的兵士,可能也會忐忑不安,這個時候,就必須帶隊的將校沖戰在前,不但沖戰在前,而且還得把當面的敵陣打開一個縫隙,以振奮、鼓舞參戰兵士的勇氣和斗志。

  安崇對此,是非常了然的。

  因此,那二十甲騎退回,他卻不退。

  只見安崇把騎槊掛於馬側,取鐵槌在手,催促戰馬,不減奔速,——他所騎之馬出自定西的太馬營,久經訓練,不像普通的戰馬,看到盾牌、長槊等障礙物,會不聽從主人的命令,自行駐足不前,或改道繞走,——人、馬合一,安崇伏身馬上,覷準前頭秦陣的槊尖,揮動鐵槌,把那正當其前的兩桿敵槊頓時打歪,隨之,披掛鐵鎧的戰馬撞上了擋路的敵陣盾牌。

  馬重千余斤,加上馬鎧、人、人甲的重量,兩千來斤,借助奔跑的慣性,沖擊力是相當大的。

  被安崇坐騎撞到的秦陣盾牌,其后的盾牌手頂不住這股沖力,立時被撞得向后摔出老遠,連帶著,碰倒了列於其后的步槊手、弓弩手。刀斧手站得位置較遠,沒有被碰到。那盾牌手倒在地上,胸腔凹陷,口吐鮮血,已是不得活了。按照平時的訓練,刀斧手撿起他的盾牌,與爬起來的步槊手、弓弩手等一起,趕緊朝前頂去;同時,那被撞翻盾牌手左右的盾牌手,也向缺口靠攏,快速地調整陣型;附近的步槊手、弓弩手,齊齊向安崇及其坐騎刺槊、射箭。

  撞上盾牌以后,安崇坐騎的馬速已減,跑動不開,瞬時間,其人、其馬,中箭矢十數,虧得甲厚,這些箭矢都沒能透入;而刺來的步槊,因其槊鋒狹銳而長,穿透力強,則有一桿長槊刺進了安崇的左肋,不過刺入的不深。安崇回顧身后,奮聲喝令:“進!”

  二百甲士聞令而進,俱皆把奔跑的速度提到最快,喊殺著沖將過來。

  安崇等鏖戰的位置向東,約里許,便是呂陣的中軍。

  呂明身為主將,此時此刻,需要以鎮定自若示人,他蔑視地說道:“真是不知死活!”顧看左右,指令一將,令道,“取其首級來!”被令之將不是別人,正是其弟弟呂武。

  呂武應諾。

  呂明喚他近前,面授機宜,說道:“那突我陣之隴將,雖尚不知是誰,但既被莘幼著遣出,想必是定西的猛將。你去之后,不要與他纏斗,我給你強弩手百名,配以穿甲箭,足可透其鎧甲。你只需射他便可。”

  呂武是呂明的弟弟,他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弟弟去冒險,已有萬全之計。

  呂武便引弩手百人,甲士百人,急往安崇等所攻處。

  適時,占地頗廣的整個戰場上,敵我雙方的四個主將,及沒有接戰的敵我兵士,視線全都集中在了安崇等與秦陣兵士交戰的那塊尺寸之地上。

  隴兵東陣,莘邇聚精會神,觀望戰局。

  見安崇勇不可當,撞翻了阻在其前的那面秦軍盾牌后,抓住時機,即刻率那二百甲士,殺入到了秦陣。箭矢、長槊、鐵槌、刀斧,敵我混戰一團。喊殺的聲音,傳遍了戰場。雖不能瞧到細處,莘邇也能料想得到,當此之時,那塊小戰場上定然是血肉紛飛,慘烈不已。

  秦陣從一個小縫隙,就如湖面上的漣漪,在安崇的一馬當先下,漸漸擴大,小縫隙向兩邊延伸,眼看只要再過一會兒,待到安崇等殺出足夠的騰挪空間,兜馳於不遠處的二十甲騎,就可加入戰場,到的那時,便能使這縫隙、漣漪,變成一個漩渦,撼動秦軍東陣的陣腳了。

  就在這時,忽然見那正在激斗的己軍甲士,如退潮的海水也似,竟是由進攻轉為了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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