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羅是沒辦法親自去天水郡見趙宴荔的。
他頂多寫封信,而且他的信,蒲獾孫等戎將肯定會看,信中也不能說什么策反的話語。
也就是說,策反趙宴荔的事情,阿利羅只能算個引子。
具體辦事的,全得靠送信的信使。
阿利羅人在屋檐下,讓他干啥得干啥,他的信好說。
送信的人選直接關系到策反的成敗,不好挑。
不好挑有三:首先,這個人得可靠;其次,這個人不能是定西朝中或莘邇手下有頭有臉的人,不然,必會引起蒲秦的懷疑;再次,這個人還得有膽色,有口才,能隨機應變。
只說身份,杜瑯倒是可以,但此人膽怯不說,且無智謀,所長者,阿諛拍馬,不能把這等大事交給他辦。
張龜、羊髦商議過后,選出了個合適的信使。
便是安崇。
這個人選是羊髦提出來的。
羊髦說道:“安崇新附明公,未有名聲,且他是粟特人,前時跟著商隊去過虜秦,阿利羅托他送信,合乎情理。”
盡管羊髦向有識人之明,但對他的這個建議,張龜起初是有著不同意見的。
張龜說道:“安崇被宋方收買,欲刺明公。這件事,你我皆知。他向明公坦白后,明公雖因喜他之壯勇,兼宋方已死,故釋而不究,但我觀此胡,有狼顧之相,斷不可信,恐怕到底是不可靠的。策反趙宴荔,關系重大,豈可選用於他?”
前些時,谷陰盛傳,宋方收買了一個刺客,打算刺殺莘邇。后來,這個刺客被莘邇感化,於是主動向莘邇坦白。
傳言中說的這個刺客,就是安崇。
傳言中講的這個故事,也大致屬實。
宋方那次出城,去自家牧場,剛好碰到了安崇,就是在那時,他靈機一動,忽然起了用安崇刺殺莘邇之意。為了錢財,安崇甘之若飴地做掠胡販奴的勾當,不在乎他家舊交、親戚和隴地士人的非議,可見這是一個亡命之徒。宋方料之,只要出的價錢合適,加之許給官職,肯定就能打動安崇。他料的不錯。在他的迫使下,宋翩不情不愿地與安崇接觸,果然把安崇買動。由而,乃有了安崇主動示好史亮,通過史亮,得以到了莘邇身邊的事情。
唯是讓宋方、安崇沒有料到的,莘邇很快就把安崇給遣派出去,叫他護送商隊入蒲秦。這就搞得安崇沒了動手的空當。而等安崇回來,宋方已經被誅。
安崇不知道宋方有沒有把他供出,卻也果決,馬上就向莘邇坦白。——這一點與傳言不實,安崇的坦白,壓根不是被莘邇感化,完全是為了保命。
宋方已然死了,宋家倒了,安崇既沒了雇主,又是一個粟特胡人,還能做出什么事?他身高八尺,魁梧雄健,常年的掠胡,使他精於騎射,莘邇喜其材勇,遂沒有治罪於他,反而仍將之留在帳下聽令。
一來是為了進一步打擊宋家,證明殺掉宋方是對的;二來也是為了再給莘邇揚揚名,傅喬、張龜把這件事美化了一下,添上了“被莘邇感化”的情節,給說了出去。
谷陰、隴州的士民聽到的是改良后的版本,真實的情況他們不知,但張龜、羊髦都是知的。
羊髦笑道:“長齡,安崇年少時,家道中落,他不顧惡名,販奴為業,被宋方收買,又敢有行刺明公之奸謀,是此人為了錢財利益,什么都可以干;宋方死后,他沒有逃走,而是向明公坦白,說明此人有決斷。
“他現在明公的軍中,明公既往不咎,對他頗為重用,假以時日,憑他的武勇,必能得到足夠的利祿,如果叛我投虜秦,他既為粟特異族,又無伯樂賞識,虜秦能給他什么?會給他什么?以他的決斷,他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
“你說他‘狼顧之相’,不錯,他言必出‘不瞞你說’,似乎耿直,實際狡詐,可亦正因如此,他才適宜做阿利羅的信使啊!不狡何以入險境?不詐何以說趙宴荔?”
張龜最終被羊髦說服,笑道:“趙宴荔能否被安崇說服,尚未可知;我,被你說服了。”
安崇痛快地領命。
他取了阿利羅的信,帶了幾個掠胡時的同伴,裝了兩車的貨物,裝作胡商,離都南去。
行有數日,到了隴西郡。
上次到隴西的時候,安崇和商隊的主事拜見過麴球,這次他繞營不入。
隴西、天水兩郡雖屬於敵對的雙方,主干道上各有關卡,但小路很多,是無法全部斷絕的。蒲獾孫、麴球兩軍的細作大多就是經由小路出入敵境。不過安崇卻是無須走小路。
打仗是打仗,貿易是貿易。
糧、鐵之類的戰略物資,固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過關進入敵國,但別的商品,尤其是西域的貨物,寶石、美玉、青金石等奢侈品,干果、葡萄酒等飲食物類,奇禽異獸等玩物,佛像等,很得蒲秦貴族、富人的喜好,蒲秦卻是允許入境的,只是征得稅特別高而已。
在兩邊的關卡都交過稅,被仔仔細細地搜查了兩遍之后,安崇等進到了天水郡內。
他的同伴之一問道:“趙宴荔身在秦營,怎么把信給他?”
安崇帶的這幾個同伴都是很早前就跟他一起掠胡的,彼此過命的交情,故是安崇沒有對他們隱瞞此行的目的。
安崇笑道:“扣營求見就是。”
他的幾個同伴都很吃驚。
一個說道:“若是被秦虜看出蹊蹺,咱們幾個,豈不就要全撂在秦營了?”
安崇不以為意,說道:“咱們是商賈,順道給阿利羅送個信,能被看出什么蹊蹺?”
安崇的這幾個同伴多為粟特人,只從人員組成上看,確是像個粟特商隊。
安崇交代他們,說道:“記住了,‘咱們只是順道送信的商賈’!入了秦營,你們什么都不用管。秦兵怎么說,你們就怎么做。唯有兩條,入秦營以后,蒲獾孫或別的秦將必會先見我等,我料他們會先詐上我等一詐,你們到時要作出懼怕的樣子;秦兵也許會搶咱們的貨,你們得裝出肉疼。你們把這兩條做好就成。其它的事,交我來辦。”
諸人應道:“是。”
安崇又輕描淡寫地說道:“若只說送信,怕是見不到趙宴荔。咱們就說,阿利羅另有口信要我代轉。”
諸人說道:“君深計遠慮,正該如此!”
蒲獾孫、趙宴荔的營地離天水與隴西的邊界約十余里。
趙宴荔部萬人,蒲獾孫部近萬,兩人的部曲都多,沒有同駐一營。趙營臨渭水,在東北;蒲營在西南。也即趙營在蒲營北邊靠東的位置,等於是蒲英的側后方向。兩營相距不遠。
在兩營的外邊,共用一條深壕,轅門只有一個。
下午時分,安崇等被秦兵的游騎押送著,來到了營前溝外。
營壘占地甚廣,壘上刁斗森嚴,營中旌旗密布,人馬之聲,隨風入耳。
游騎把安崇等的來意道與轅門,轅門的牙將報與營中。
等了多時,壕溝上的吊橋放下。
安崇扮出佯作鎮定的模樣,引領同伴,趕著貨車,跟著牙將入營。
那幾個游騎散去,依舊去巡邏周邊。
應該是為了不讓安崇等人得窺營中,牙將把他們的眼都蒙上了,貨車就在留在了轅門處。
安崇等跌跌撞撞地走了大概一刻多鐘。
聽見帳幕被掀開的聲音,牙將喝令余下的人待在外邊,把安崇推入到了一處帳中。
隨即,他的眼罩被解下。
這是一個寬敞的大帳。
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毯,帳壁上掛著形形色色的獸皮,還有個猙獰的虎頭。
兩邊各置了七八個胡床。
正對著大帳門口的方向,上首是一個涂抹彩漆,畫有騎士逐獵圖案的大胡床。三個擺放武器的蘭锜,并排列於其側,上邊橫放著刀、劍、雕弓。
帳中人不多,僅有兩個。
一個辮發結實,是氐人,坐在左邊的一個胡床上;一個扎髻文弱,是唐人,站在右邊。
兩個人都在看著安崇。
安崇拜倒在地,說道:“小胡安崇,拜見將軍!”
這一氐、一唐的兩人,是呂明和季和。
季和說道:“你起來吧。”
呂明變色說道:“來人,推出去砍了!”
季和問道:“緣何要殺?”
呂明說道:“送信就送信,還托辭有口信,求見趙將軍!我瞅這人神色不正,定是唐兒的奸細!”
安崇跪在地上,挺起上身,圓睜碧眼,掀動濃髯,奮聲說道:“將軍錯了!我非僅不是定西的奸細,我還是專為將軍來獻定西虛實的!”
這話出乎了呂明和季和的意料,兩人對視了一下。
季和說道:“哦?你要獻定西虛實?”
“定西國中有個傳言,不知兩位將軍可有聞聽?”
季和問道:“什么傳言?”
“說是含冤而死的宋公有一刺客,欲刺莘邇。”
自孟朗提高了對定西的重視,蒲秦近年往定西國派出了大批的間諜,定西朝野的動靜,蒲秦很多都是知曉的。對這件事,季和和呂明皆有聞知。
季和說道:“是有這么個傳言。怎么了?”
“不瞞兩位將軍說,這個刺客,就是在下!”
“是你?”
安崇昂首答道:“是我!”
季和不動聲色,說道:“我聽說那刺客被莘邇感化,投了莘邇。”
安崇說道:“莘邇外寬而內狹,在下曾要行刺於他,他怎會放過我?當時宋公不幸已被莘邇所害,在下為自保計,不瞞兩位將軍說,故才虛以為蛇,抓住他好名的弱點,裝作被他感化自首,實則日思夜想,無時不欲逃出定西!”
季和說道:“是么?”
“是以在聽說趙將軍統兵鎮戍天水以后,在下就想方設法,結識了阿利羅。終於得到了此次給趙將軍送信的機會!愿把定西虛實獻上。”
呂明狐疑地說道:“你要逃,什么時候不能逃?我就不信,莘邇還會派人天天守著你!”
安崇撓頭訕笑,說道:“不瞞兩位將軍說,真要逃的話,是能逃走,但在下一個粟特胡人,文無點墨,只有些許勇力,便是逃出了一條性命,到了人生地疏之處,日后的生計可該如何著落?因是,嘿嘿,因是,…”
季和說道:“因是你就想著用定西的虛實,在我大秦換一個富貴。”
安崇把“在下”換成了“小人”,坦誠地說道:“不瞞將軍說,小人就是這個心思。”
謝謝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