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到宮外,三四個穿著褶袴革帶的唐人官吏在等待孟朗。
這幾人都是孟朗的親信幕僚。
眾人迎上孟朗,眾星捧月也似,陪從他回到孟宅。
在宅中堂上坐定,孟朗把與蒲茂的對話內容大致地告與他們知曉,吩咐他們說道:“至多旬日之內,各郡的兵馬就會絡繹到都,軍資供應方面自有朝中預備,你們要提前做好京畿治安這一塊兒的準備,無有大王的令旨與我的同意,只兵片卒,不得進入咸陽!”
幕僚中,有一個叫向赤斧的。
赤斧者,古仙人之名。向家信奉道教,故是他的父親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但向赤斧此人,性格拘束,循規蹈矩,卻半點也無道門名士的飄逸不羈,智謀亦不算上流,然勝在忠誠可靠,加上其已經亡故的父親與孟朗乃是舊日的同窗,故而尤得孟朗信賴。
當攻朔方趙宴荔之際,茍雄曾經負氣還營,擊鼓聚兵,欲與孟朗火并。那時,奔走於茍、孟兩營間,為孟朗給茍雄傳話的就是這個向赤斧。
聽了孟朗的命令,旁顧沒有外人,向赤斧一臉的不解,直言問道:“明公,昨晚公與吾等議論姚國來犯之事,尚云我朝近年力行善政,百姓附心,而姚國兵敗喪地,西竄來此,借食虜魏,寄人籬下,如無根之浮萍,其人縱有英名,難成我國的危害,唾手即可平之;唯一可慮的,乃是定西而已。為何今日,卻對大王夸大姚國的兵勢,這般興師動眾的,調集諸郡兵馬?”
余下的幕僚,也都不解其中的緣由。
孟朗從容說道:“你們今日未與朝會,沒見殿上的情形。在大王向群臣問策的時候,蒲獨活、石駿奴、雷小方等蒲英黨羽之徒,一個個神情叵測,顯是心懷鬼胎,如我所料不差,他們必是有趁機舉亂之意。我數次進諫大王,請誅蒲英,大王寬仁,皆不允。蒲英不誅,終成腹心患。是以,我索性改弦易張,故意夸大姚國的兵勢,所謂調諸郡兵馬,實我欲觀蒲英之變也。”
這真是一個大膽的決定。
眾幕僚你看我,我看你,腦中都浮起了一個擔憂。
向赤斧咋舌問道:“明公此策,誠然奇崛,可明公,設若蒲英果真生變,值其時也,東有姚國,西有定西,國內又有蒲英之亂,萬一有個應對不當,可該如何是好?”
孟朗的目中精光四射,矮瘦的身形踞坐如虎,哂笑說道:“大王於國中的德望日隆,唐、胡百姓,受大王的新政之惠,多已歸心;茍雄,大王之外家,石萍、摯申金,早在大王龍潛之時,就是大王的心腹,三人俱掌精兵,虎狼士也;蒲獾孫、蒲洛孤,大王之兄弟,鎮戍要地。
“吾有此三條在手,并且敵在明,我在暗,有何憂也?”
大膽決定的背后,是對國家當前局面的細致分析和自信把握。
孟朗心中想道:“便是不惜國中因此出現短暫的動蕩,只要能把蒲英等蒲長生的余孽一網打盡,最好把趙宴荔也順勢殺掉,對大王、對我大秦的未來,都將會是一件好事!”
當下,孟朗挑了兩個機智的幕僚,命令他倆,從今天起,就開始嚴密監視蒲獨活等人的動向。
蒲秦的東境,平陽郡外。
一處高地上,站著十余人。
從這處高地向西極目遠眺,可以看到如帶的汾水,向北、南、東三面顧視,都是遼闊的原野。
這個時候,高地附近的原野上,扎了十余座大營。
每個大營彼此相隔一二里。
大營有兵營,有民營。
兵營中旌旗招展,偶聞金鼓擊鳴,時見披盔戴甲的步騎兵卒進出內外。
民營中聲響沸騰,粗衣弊服的百姓,男女成群,扶老攜幼地在周邊挖掘野菜,取水砍柴。
高地上的數人,有唐人衣冠的,有如戎人一般辮發或披發的,亦有髡頭小辮的,還有個和尚。
在他們里邊,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披發戎人特別高大,長八尺五寸,折算成莘邇來的那個世界的長度單位,兩米出頭了,比別的人足足高出了一兩頭,甚至快半截身子,膀大腰圓,臂垂過膝,非常的威武雄壯,不用做別的事,只他這副外表,就能使人望而生畏,此人便是姚國。
余下的那些,則是姚國軍中的一干重要文武。
唐人衣冠的有兩個,一個是姚國的長史王成,一個是姚國的參軍薛白。
此二人是老鄉,祖籍都在太原郡。
辮發的氐人也是兩人,一個叫伏子安,一個叫強多,分為左部帥和后部帥,祖籍皆在略陽郡。
披發的羌人最多,有七個。
三個是姚國的兄弟們,余下四個是姚國帳下的謀士和悍將,這四個人,一個叫王資,一個叫漒川來賓,一個叫廉平老,一個叫權讓,分為左將軍、司馬、右部帥和參軍。王資、漒川來賓與廉平老,和姚國相同,祖籍都在南安郡;權讓是羌人的休官種人,其祖籍在天水郡。
髡頭小辮的只有一個,這個人叫王梁,是匈奴的屠各種人,祖籍在略陽郡。
和尚剃光了腦袋,看不出種族,他的法號叫做法通,因為他的師父是天竺人,唐姓為竺,所以他依照現下佛教徒的慣例,以其師之姓為出家后的己姓,全名喚作竺法通。
南安、略陽、天水三郡相鄰,都在關中的西部,沿著渭水一字排開,南安在最西,略陽在最東。南安郡再往西,就是隴西郡;略陽郡往東,便是扶風郡。三郡南與冉興交界,北為隴山。
從姚國手下這些重臣的祖籍和族別可以看出,他們并不是一個單純以“部族”為核心的軍事集團,而實是一個以“地域”為紐帶的集團。只不過,在此之外,加上了兩個太原的唐人。
王成與薛白兩家都是在中原動亂的時候,南遷到江左的。王成雖然姓王,與太原王氏卻非同宗。他與薛白兩家的門第都不高,二人的父祖輩在江左一直都沒有得任過高職,浮沉於六七品罷了,故是,因慕姚國之名,他兩人先后投到了姚國帳下。兩人俱有才干,被姚國重用。
眺望了一會兒西邊的汾水,姚國說道:“借道回鄉的檄書,秦主現應已收到。我想他必然是不會借道於咱們的。總而言之,要想入關,還是得靠打!”
一個年輕的羌人說道:“阿兄,王長史的建議,弟越想越覺得對。咱們為何一定要打回關中?目下,虜魏內憂外患,魏主不僅年邁,而且聞說,他去年冬天還染上了一場大病,至今未有痊愈,他的諸子爭權,鬧得不可開交。這正是咱們趁虛而入的好機會!何不舍棄關中,攻取河北?關中雖有山河之固,四面環敵,哪里比得上河北?河北,王霸之基也!”
說話的這個羌人名叫姚桃,在姚國諸多的弟弟中,是最為優秀的一個,深得姚國的喜愛。——姚國的父親壽至七十多歲,生前妻妾成群,單只兒子,就生了四十多個,不過或因早夭,或因被江左殺害,現存尚活著的,只剩下十來個了。姚國排行第五,姚桃排行第二十四。
姚國低下頭,看了眼姚桃,轉看王成,笑道:“王長史所議,確然佳策。”
姚桃問道:“既是佳策,緣何不用?”
“若是咱們與王長史、薛參軍一樣,祖籍在太原,王長史此策,自然可取。阿奴啊,咱們軍中將士的祖地,卻泰半都在關中,在南安、略陽、天水三郡,如何能舍關中而擊河北呢?”姚國笑對王成,說道,“長史之謀,非我不用,實在是無法用!我的苦衷,長史想能體會?”
姚國說得很坦白,但配上他的語氣和笑聲,不使人感到難聽。
王成是個文弱的書生,這些日子,跟著姚國轉戰不停,風餐露宿的,身子骨有點吃不消,面色蒼白,咳嗽了兩聲,說道:“將軍的苦衷,成能體會。”
姚國舉目四顧,觀望遠近景色,說道:“關中真是我們的祖地啊!居淮南時,低洼潮濕,我常有悶氣之感,這還沒有深入關中,藍天寥廓,黃土蒼茫,我就覺神清氣爽。”環顧伏子安、強多、王資、漒川來賓、廉平老、權讓、王梁諸將,問道“卿等可有此感?”
諸將皆道:“我等與將軍感觸相同!”
姚國嘆道:“這片土地,與吾等是血脈相連的啊!”
他意態豪邁地說道,“蒲茂篡逆奪位,虜秦的宗室不服者眾;孟朗嚴刑峻法,虜秦的羌、氐貴種悉懷忿恨。我已用王長史之計,派人潛入秦境,往去與蒲長生之弟蒲英聯絡,稱愿奉他為主;上郡太守楊滿,南安羌人也,其家舊與我家姻親,蒲茂篡位以后,孟朗主政,楊滿的同產弟被孟朗杖殺於咸陽市中,料他必銜恨孟朗,我亦已遣人陰赴上郡,與他約為兄弟。
“就像阿奴所言,虜魏固是內憂外患,以我觀之,虜秦也是如此!亦不難破也!”
諸將受到他此話的鼓舞,各奮武揚威,俱皆應道:“來日破秦,請為將軍前驅!”
姚國對姚桃說道:“阿奴,你去年告訴我,你頭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服袞衣,升御坐,諸酋長皆侍立,唯獨奇怪的是,我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西向東。”
姚桃呆了下,心道:“我什么時候做這個夢了?”口中答道,“是啊,挺奇怪的。”
姚國揚起馬鞭,點向西南邊數百里外咸陽的方向,說道:“於今看來,你的這個夢,卻是一點也不奇怪了。”
“哦?”
“你看,這咸陽不就是在西邊么?”姚國回首,又指了指東邊,繼續說道,“虜魏豈不就是在東么?你的這個夢,是在兆示我將會先取關中,然后揮軍東向,再取河北!”
姚桃帶頭拜倒,說道:“弟愚昧,上天已有垂示,而竟猶然懵懂。好在阿兄英明神武,乃知天意!阿兄受命於天,關中、河北,不足定也!臣弟為阿兄賀!”
王成等人也相繼拜倒,俱皆祝賀姚國。
姚國打鐵趁熱,立即指派諸將,趁蒲秦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戰備,部署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伏帥,引你部南擾河東郡,牽制其兵。王將軍,引你部北至上郡邊地,楊滿如不出兵,你也不戰。廉帥、強帥,引你兩部兵馬入平陽郡,攻城略地為次,召聚各地羌胡為主!”
被點到名字的幾人接令應諾。
一聲唳鳴傳入高地上的眾人耳中。
大家抬頭去看,見是一只雄鷹,從高高的云上掠過,飛越了汾水,俯沖朝西而去。
由姚國等人駐兵的汾水東岸,一路向西北,穿過廣袤的蒲秦北境,行約一千六七百里,便是定西的王城谷陰。
谷陰五城的中城,都督府內。
院中草木蔥翠,陽光明亮。
堂上,一個裹幘鶴氅,手搖羽扇的英秀士人正在侃侃而談。
這人可不就是唐艾。
只聽他說道:“明公,姚國借道虜秦,兩邊戰事待發,此我取冉之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