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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氾賈交書劾 左氏憐張妻

  督府和牧府不在宮城中,不過離四時宮不遠,約等了小半時辰,唐艾匆匆趕到。

  令狐奉正與陳蓀下棋,打發時間。

  他精通兵法,將之用於弈道,陳蓀不是對手,力絀難支,敗相已露。

  令狐奉抹亂棋枰,笑道:“老陳,你棋力低微,孤與你對弈,勝之不武。罷了,不與你下了。”揮了揮袖子,說道,“孤與千里有事要談,你去罷。”

  陳蓀應諾,向令狐奉行禮,又與唐艾對揖,退出堂外,自去了。

  唐艾以降人之卑,才得令狐奉的擢用未久,卻是勉強收斂性子,沒有再羽扇綸巾,難得的穿了一身官服。

  時值春暮,他服色以青,衣描紋繡,肩加紫荷,耳簮白筆,手捧笏板,腰攜印綬,足蹬翹頭絲履,雖少羽氅時的瀟灑,配以清秀的相貌,別有俊致。

  唐艾捧笏下拜,說道:“臣艾奉召,拜見大王。”

  “起來吧。坐下。”

  唐艾不似陳蓀,沒有那么謹小慎微,令狐奉叫坐,他就坐下。

  一個冠帶嚴整,一個大氅坦胸。

  君臣二人對話。

  令狐奉三言兩語,把召他來的緣故道出,然后說道:“事情就是這樣。張渾推聾作啞,遲遲不肯表態;宋閎、氾寬與他一個鼻孔出氣。千里,你說底下該怎么整治他好?”

  唐艾思維敏捷,小作思忖,即有辦法。

  他說道:“此事不難。”

  “你有何良策?”

  “宋內史今日或明天,必有回稟的上書,大王收到后,可以按下,不作答復,從而逼迫張大農表態,…。”

  令狐奉打斷他,說道:“你說的這個辦法,孤也想到了。張金父子在獄里被打得半死不活,張渾都不肯上書與孤,給張金求情。孤便是壓住宋閎的稟書,只怕張渾這厚臉皮的,也會只當不知。”忽然想起一詞,罵道,“他娘的,‘渾若無事’,這老家伙名之無愧。”

  張金父子的這個案子,確如氾寬、宋閎所說,并無證據顯示張渾牽涉其中。

  要想借此案,打擊張渾為首的張家,唯一的辦法,就是以張金父子為質,強迫張渾表態。

  只要張渾表態,下邊的事情就好辦了。

  但若是張渾執意不作聲,一直不表態的話,那么,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張渾怎么說也是三卿之一,考慮到朝野的輿論,令狐奉就沒有借口動他。

  對張金父子動刑、令宋閎對此案擬議,令狐奉的這兩個舉動,其意都是在逼張渾開口。

  然而張渾為了家族的整體利益,硬是忍住心痛,任由令狐奉折磨張金父子,到現在一語不發。

  這就好比老鼠咬烏龜,搞得令狐奉無從下手了。

  唐艾說道:“臣聞張金父子在獄中,張道將供說,勾結胡酋的事情是他偽托張金之名,盜用張金的印章,背著張金做下的,與張金無關,求代父死。可謂孝矣。”

  令狐奉語氣不善,問道:“你是在夸他么?”

  唐艾連忙撇清,說道:“張金父子陰結胡酋,律犯大逆,罪該萬死,便是稍許子孝,比之大過,亦不足提,哪里值得臣夸?臣想說的是,大王似可從中入手,再逼張渾。”

  “如何入手?”

  “大王可下旨一道,褒贊張道將求代父死,孝比古賢,以為此由,盛譽張大農,說他教族有方,堪可為人師表,拜他王國傅。”

  “以此為由,拜張渾王國傅?”令狐奉拍打大腿,笑道,“千里,卿此策妙也。”

  張道將代父攬罪,卻說與張渾有何關系?說來像是沒有關系。可張渾是張道將的從父,且是張家的族長,用此為托辭,夸獎他把張家的門風、把兄弟子侄教育得好,又好像說的過去。

  似是似非之間,戴的大帽子又是孝道,料即宋閎、氾寬,對此也無話可說。

  唐艾身著官服,意氣仍然風流,得了令狐奉的夸獎,很有點寵辱不驚,習慣性地搖了搖手,才記起沒拿羽扇。

  令狐奉抓起案上的兩張奏書,扔給他,笑道:“姑且搖之。”

  唐艾俯身撿起,搖了兩搖,說道:“王國傅,榮銜虛職,臣料張大農定不愿為,臣就不信他還能沉得住氣,十之八九他會上書請辭。他只要開口,事情就好辦了,大王便可順水推舟,調他別職。”頓了下,又道,“倘若萬一,他真還能沉得住氣,也無妨,便拜他此職。”

  王國傅、王國友、王國文學三個官職,位置很高,但都沒什么實權,是虛榮之職。

  張渾絕對是不樂意去干的。他只要上書,令狐奉就抓住了主動,后續的動作便可使出。他如還能沉得住氣,反正王國傅沒有實權,就給他去做。

  此策,無論張渾如何反應,令狐奉都穩賺不賠,也難怪他高興得大贊唐艾了。

  令狐奉太了解張渾這等士族顯貴的心理了,說道:“不是十之八九,這老家伙鐵定會上書請辭。千里,你說我改任他個什么別職最好?”

  唐艾胸有成竹,說道:“柔然近年頗掠隴西,西域與我國的通道時有阻隔。張大農掌國庫久矣,熟悉西域;敦煌太守,使護西域商道一職,臣以為,舍張大農其誰哉?”

  令狐奉拊掌笑贊:“妙也,妙也。”

  令狐氏主隴,收攬到的頭一批隴地士族便是敦煌的麴、宋等姓。以麴、宋為代表的敦煌士族,和以陳蓀、孫衍祖輩為代表的安定士族,實是令狐氏在定西國統治基礎的兩大支柱。把張渾放到敦煌去,郡縣佐僚都是宋、麴等家的人,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被架空,也不會好過。

  商議定下,令狐奉傳下令去,命即寫給張渾的令旨,待明日發出。

  唐艾把那兩張奏書還給令狐奉,瞥見了奏書上的一句“酒泉胡并無反事,臣邇貪功勛財貨,擅自興兵,及其還日,繳獲之物,百車運輸,悉納己有”,心中一動,想道:“‘酒泉胡’?前日聽說莘鷹揚兵入酒泉,盡破酒泉胡部,致使氾酒泉大怒。這道奏書,是氾酒泉寫的么?”

  他與莘邇連認識都算不上,也就這么想了一想,將奏書交還后,見令狐奉沒有別的事了,識趣地拜辭出去。

  唐艾看到的這封奏書,確是氾丹寫的。

  氾丹在莘邇那里吃了憋,當然要找回場子,一道彈劾莘邇的奏書那是必不可少的。

  令狐奉將此道奏書丟到案上,看外頭天色還早,起意回賓遐觀再玩上一玩,落目到案上的奏書堆,心道:“今天送來的上書我還沒有看。政務不可荒廢。看完了再去玩樂!”

  翻了翻今天新送來的幾道奏書。

  發現一道是莘邇寫的,一道是賈珍寫的。

  先不看莘邇的,令狐奉興致勃勃地拿起賈珍的,心道:“不知小賈這次又會說些什么?”

  展開觀瞧,洋洋灑灑千余字。

  令狐奉一目十行,看了個大概,看完,心道:“他這道奏書雖還是找阿瓜的不是,尚算有言之有物。”

  賈珍日夜想要報仇,自任職牧府以來,憑借職務之便,廣泛搜集建康的消息,三天兩頭便上書一道,各種地挑莘邇毛病。

  從“被府吏輕慢,不能服眾”、“出雜項錢,購牛、種與民,釣名干譽,市恩百姓”到“府吏采風,建康議論,邇唯務案牘,無有美政,德不配位,易云‘位不當也’”,等等種種。

  令狐奉一般都是看過一笑,只當個樂子,但賈珍的這一道奏書,卻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此道奏書中,賈珍大力抨擊建康郡由張金牽頭的聚邑籌錢,欲鑿窟造佛像之事,言此耗費民財;指責莘邇身為郡守,對之不加制止,大大的失職。

  令狐奉沉吟片刻,提筆給莘邇寫了一道令旨,寫道:“道智那和尚說他夢中得授菩薩戒,焉知這不是他與西域番僧的一唱一和?弄神弄鬼,招搖撞騙。他先在王都奔走,要孤出錢,老子教訓了上書的那群蠢貨一頓。這和尚竄回建康,竟又糊弄百姓,你怎聽之任之?”

  寫好,不急著叫送去建康,打開莘邇的奏書,看是什么內容。

  較以賈珍的賣弄詞藻,廢話連篇,莘邇的文字簡潔明了,深合令狐奉的喜好。

  莘邇的此奏便是他以張妻賢惠、張龜忠義為由,為張龜求情的那道。

  語句不多,短短十余句,寫得充滿感情。

  令狐奉無動於衷,搖頭說道:“阿瓜癡也!這點無用的東西,就感動他了?”心道,“收胡之策,他在建康辦得不錯,按說我可允他此請,也算酬功。只是,要想逼張渾低頭,張金父子就不能殺。案子辦到了我的手里,終有個人頭才好交代。張龜不殺不行。”

  在方才的那道令旨上,他補寫了兩句:“張龜饒不得。我新得了兩個西域美人,分你一個。”

  命內宦將此令旨封好,即發去建康。

  又看完了余下的那幾道奏書,該批示的分別批示,不對心意的丟到一邊不理。

  政務處理完畢,令狐奉披衣而出,轉返賓遐觀,玩樂到入夜,命駕回靈鈞臺。

  因了近日思做的一件事情,令狐奉這些時一改常態,每天都要去趟左氏宮中。

  今日不例外,到了寢宮,先去左氏宮中。

  左氏盛裝迎接。

  令狐奉抱了兒子令狐樂在懷,與左氏閑聊。

  說不幾句,聊起了賈珍和莘邇的上書。

  令狐奉笑道:“小賈記仇,天天盯著阿瓜不放,也是有趣。說來當日在澤邊,真是多虧了阿瓜此謀,小賈此身,熬過了前頭,我才能翻云覆雨!”假惺惺地嘆道,“兩個功臣,小賈卻怎不能與阿瓜交好?”

  左氏心道:“賈珍這事,阿瓜是對不住他,但回到谷陰之后,阿瓜登門賠禮,他拒不相見;現下又朝夕進言,總尋阿瓜的錯處。唉。”

  賈珍在朝,莘邇在外,地方官遠離中樞,比不上朝中官近臨天顏,先天地就處在劣勢。

  左氏有點為莘邇擔憂。

  令狐奉又道:“阿瓜早年作我侍郎時,便常犯呆病,今出任郡守,不意毫無長進!”說了他為張龜求情的事情。

  左氏聽得入迷,深深地被張妻與張龜的感情打動,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蒙蒙地籠上了霧水,偷偷擦去,心道,“阿瓜如無呆病,我子恐不得活。”問道,“大王打算怎么處分張龜?”

  “殺了。”

  左氏柳眉微蹙,心道:“男子有義、女子賢惠,這樣的一對夫妻,如果拆散,太叫人傷心。阿瓜重情,我得幫他一幫。”輕啟紅唇,說道,“妾身淺見,殺之不如恕之。”

  “哦?”

  “妾少年讀書,覽前代的孫妻徐氏故事,每慕其節義。徐氏之名,傳頌至今。張妻為夫鳴冤,其行類近徐氏。蓋將之妻,潔而好義,狄戎之君,尚且賢之,大王難道還不如戎君么?何不赦免張龜,成全他們夫妻,以作佳話,與徐氏并美;大王亦可以此表彰節義,敦化萬民。”

  “徐氏故事”是成、唐之際的一段故事。

  成、唐之際,成將孫荇為部將楊洪所害。楊洪強占孫荇的妾婢,又圖占孫妻徐氏。徐氏佯應之,潛結孫荇舊部,得死士二十余人,於成親日誅殺了楊洪,為夫報仇。

  “蓋將之妻”是西周時的一個故事。

  諸侯國中,有一國名叫蓋國,被戎人攻破,國君被殺。戎君下令,蓋國人敢有自殺殉國君者,妻、子盡誅。蓋國部隊的偏將自殺,后被救活,聽了此令,憐惜妻、子,就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回到家里。誰知他妻卻責備他,說主辱臣死,你今不死,“可謂義乎”?我不能與你受恥而生。於是其妻先自殺而死,蓋將隨之也自殺死掉。戎君知道了后,以為賢,祠以太牢,以將禮埋葬了蓋將,又賜其弟金百鎰,拜為卿。

  這兩段故事都是前代奇女子之事。

  左氏出嫁前,每讀徐氏故事就不禁激動地握住拳頭,敬佩徐氏的勇氣;每讀蓋將之妻的故事,則為之伏案垂泣,可憐他們夫妻一對忠義,卻國破身死。

  今聞張龜夫妻事,她也是為了阿瓜,也是為了自己,很想救下張龜,以補少年讀書時對蓋將夫妻俱亡、徐氏與夫永別的遺憾。

  令狐奉躊躇了會兒,心中盤算,想道:“‘表彰節義’,說得在理。”又想道,“來日我要做的那事,還得她主動肯愿為上,不然沒準兒會鬧得不好看。她往日也沒求過我什么,我便允了她罷。”當下笑道,“徐氏、蓋妻誠然節義,王后亦賢。后如此賢,孤豈可不從命之?”

  左氏喜道:“大王答應赦免張龜了么?”

  令狐奉拋起兒子,嚇得令狐樂大叫,說道:“免了!”

  左氏滿懷欣喜,感到自己辦了一件好事,想起莘邇,心道:“阿瓜聞訊,會不會也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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