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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遍觀詐與虐 唯是取信難

  “攏共三縣,六百里的行程,四五天即能辦完的公事,你一去二十天。本郡眼下無尉,主政者唯我與你。你不回來,‘收胡屯牧’就沒法開辦。我等你等得心焦。老宋,你還要賞?”莘邇朝谷陰方向拱了下手,對宋翩說道,“我真要一道書上,你不怕反致主上震怒么?”

  宋翩瞪大眼,說道:“明府,話怎能這么說?”

  “那該怎么說?”

  宋翩義正言辭地說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我是去的久了點,可我沒閑著呀,我又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撫恤忠孝鰥寡孤獨,此乃大王的頭項德政,咱們做臣子的,必須沉下心,細細地將之辦好;草草地轉一圈就回來,花的時間是少了,有效果么?”

  莘邇心道:“我信你才怪!”

  宋翩是隴地著姓宋氏家的子弟,莘邇來任郡守前,他便是建康的郡丞了。

  莘邇初到郡日,他非常熱情,沒有高門閥族的清高,忙前忙后,又是給莘邇介紹府吏,又是幫莘邇安置行李、奴婢,莘邇那會兒挺高興,以為碰到了一個容易共事的同僚。

  然而沒過幾天,宋翩的本質就暴露了。

  當下有個陋俗,凡長吏上任、卸任,地方要給“迎新錢”、“送故錢”。依照地方的窮富,這筆錢或少或多。舉郡為例,送故之錢,富郡多至數百萬,少亦數十萬。迎新錢主要是供新任長官到任途中的消耗所用,故又稱“行裝”、“行資”,比送故錢少,但也是官員的一筆收入。

  隴州諸郡中,建康屬中郡,迎新錢這一塊兒,照例是郡守五萬錢,郡丞、尉三萬錢;但給莘邇的有八萬錢。莘邇不懂這個,實際上他是根本不想要這個錢的,在他看來,當官應是為民作事,勤勤懇懇,在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所愿,平白無故的,郡尚未到,先收一筆錢,算怎么回事?俱民脂民膏,受之有愧。可這是慣例,他不能不合群,只好收下。

  宋翩迎接他數日后,主動找上門,東拉西扯,最后說到了八萬“迎新錢”上。

  他的原話是:“本該行資五萬,賴我爭取,因是給了明府君此數。明府,我費了老大的勁兒啊!”莘邇初不解其意,道謝而已。宋翩那天遲遲不走,莘邇便留他晚飯,吃完飯他還不走,阿丑侍陪在側,猜出了宋翩的心思,悄悄提醒莘邇,莘邇方才恍然。

  此人居然是想要與莘邇平分多出的三萬迎新錢!

  果然,分了錢給他后,他馬上開開心心地告辭了。

  莘邇實在想不明白。

  一萬五千錢,確實不少。中人之家不過家訾十萬。可宋氏乃定西國頭等的閥族,金玉滿堂,便是小宗的諸家,亦個個富足,況乎宋翩出自大宗?卻怎么連“這點錢”都看在眼里?

  不僅貪財,人且懶散,公務能拖就拖,絕不立辦,就如此次他巡縣視察,四五天的事兒非得拖成二十天。莘邇有次沒忍住,懟了他幾句,很快后悔,擔心會因此而影響同僚相處,不利“收胡屯牧”等以后的軍政舉措實施,殊不料,宋翩且還是個厚臉皮,對挨懟壓根無所謂!

  這樣的一個人,打不得,罵不在乎,熟悉他本性后,莘邇早沒了初見他時的“高興”,現在一聽他說話就頭疼,可郡里他是副手,諸多的政務都得與他商量,又不能不見。

  宋翩見莘邇不理他,徑往主位落座,忙跟到后頭,訴苦說道:“明府,我下縣半個多月,風塵仆仆,前幾天又下雨,實可稱‘迎塵冒雨’。即無功勞,總有苦勞。難道不該為我請賞么?”

  莘邇無可奈何,說道:“好,好。待‘收胡屯牧’辦成,我一并給你請功。”

  “別忘了啊。”

  “你請坐吧,宋公!”

  對宋翩的稱呼,莘邇最早“君”,繼為“老宋”,偶爾稱“公”,是在氣極而又無法之時。

  宋翩叮嚀再三,落座於側。

  “宋君,各縣的巡查結果及春耕諸務如何?”

  宋翩取出羽扇,揮灑手中,說道:“三縣令、長的能力,明府以為何如?”

  轄下三縣的令、長,悉為名族子弟,莘邇客氣地說道:“甚好。”

  “哪兒有能力甚好,卻辦不好王令、理不好春耕諸務的?”

  “誒?”

  宋翩悠閑地揮動扇子,說道:“所以我什么也沒問。”

  莘邇聞言,不覺一呆,張口結舌。

  你他娘的出去一圈二十天,給老子回個什么也沒問?這就是你“細細地”辦的事?

  功曹史亮、主簿張道將、錄事史黃榮等吏陪坐在旁。

  張道將敬佩地說道:“宋公風度,遠愈吾儕,真名士也!”

  宋翩謙虛地答道:“拙鄙之人,乏善可陳,焉敢‘名士’?主簿謬贊,慚愧慚愧。”

  莘邇閉目默坐,稍頃,呼堂外的衛士進來。

  兩個侍衛登堂,披甲帶械,問道:“將軍有何吩咐?”

  莘邇奮聲說道:“給我備下箭靶,我等會要引射!”

  “是。”侍衛們應諾退出。

  宋翩贊道:“明府文武兼資,國之英才也。”

  “老宋,咱們談正事罷。”

  “明府請說。”

  “大王的‘收胡屯牧’之令下有近月。我前數天,和西海杜府君、酒泉氾府君已見過面了,他兩郡大概月內就會開始推動;我郡也即當著手。你有可行之策了么?”

  宋翩搖頭不已,說道:“大王的此令難行啊!盧水胡游牧為業,數月一徙,無法以地拘之,大王今卻欲以戶籍收之,取租、役使,豈會好行么?”

  放牧的胡夷生活處於“游動”的狀態,一年轉四五個放牧點,不似農耕的唐人百姓,幾畝地即能約束住一家人,所以縱使是內附的胡夷,唐人政府也不好強迫管理,上不上牲口稅,悉任其自便,愿意繳納就繳納,不愿意也強迫,否則,輕則他們舉部遷走,重則便會生亂。

  莘邇當下說道:“你出郡的這些天,我苦思冥想,得了一策,似可用之。”心道,“一去二十天,啥事沒做,還說不是游山玩水?你逍遙快活,老子廢寢忘食!”

  “什么策?”

  “我打算拿出官有牧場,誘招盧水胡的種落來居。”

  “拿出官有牧場?”

  “現下二月,乃是胡牧一年中最難熬的時節。我以官有的上好肥美草場,加上羊羔、牧草作餌,并給以許諾,兩年內不收其租。老宋,你以為何如?可行與否?”

  游牧胡夷出冬場一般在二月下旬,此時牲畜羸弱,草資源不豐,確如黃榮所言,各部爭奪激烈,且有春雪的威脅,因此是胡牧一年中最困難與危險的時節。

  黃榮建議用挑撥之計,換成是令狐奉,也許當時就接受了,但莘邇想先用利誘之法。

  宋翩說道:“明府此策,乍聽不錯。卻有一比。”

  “何比?”

  “鏡中花,水中月。一廂情愿耳。”

  莘邇心道:“你當我是猢猻么?”卻也知宋翩此話與他后世所看的那書無關,問道,“此話怎講?”

  “上好的草場、羊羔、苜蓿,兩年免租。聽起來不錯。可有一點,明府你想過沒有?”

  “甚么?”

  “胡夷會相信你么?”

  這是“收胡屯牧”的最大難處。

  此前,於苦思此事而無策時,莘邇曾叫黃榮收集前代、本朝邊吏的事跡,以圖從中找到可以借鑒的靈感,但在黃榮搜集到的內容中,非止一無所獲,且於紙上,莘邇處處看到了“詐”、“虐”二字。

  詐者如:前代,胡夷有次叛亂,殺死了護羌校尉,后來胡夷兵敗投降,繼任的護羌校尉某接受了他們的投降,將其集中一處,設酒大會,而施毒酒中,候夷人醉酒,伏兵起,誅殺胡夷酋豪八百余人。此舉固是為陣亡的前護羌校尉報仇,可因失信殘詐,也導致了胡夷隨后更大規模的叛亂。

  虐者如:前代和本朝的不少邊吏,有的貪圖戰亂所帶來的戰功和暴利,主動挑起爭端,縱兵斬獲;有的認為對胡夷應該“唯長毛挾肋,白刃加頸耳”,采取嚴酷的高壓手段,至以殺俘。

  又有邊吏貪財好利的,壓榨內附的胡夷,侵奪其畜產、婦女;又有豪右焰盛,驅使內附的胡夷勞役、耕牧,與奴隸無異。

  諸如種種,久而久之,胡夷中就形成了類若蘭寶掌這樣“唐人狡詐”的觀念。

  可以這么說,不把此一難題解決掉,再好的政策都很難得用。

  “老宋,此誠難處。你有取信於胡夷的辦法么?”

  宋翩搖了兩下扇子,徐徐說道:“沒有。”

  莘邇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不知為何,他想到了令狐奉和傅喬。宋翩和傅喬的為人不一樣,傅喬厚道,然從能力言之,兩人相近,皆無理政務實之才。往日見令狐奉威嚇傅喬,莘邇覺傅喬可憐;今居位主官,乃漸能理解令狐奉。設想,如果手底下全是這樣的官兒,可不得把主官給煩死么?

  好在,尚有史亮、黃榮、羊馥。

  只是,這個取信的難題實在棘手,莘邇問了一圈,史亮、張道將、黃榮俱無對策。

  宋翩問道:“明府打算拿出多少官有牧場?”

  “五十萬畝。”

  “這么多啊!大王會同意么?”

  “我自會上書主上。”

  五十萬畝,看似很多,實則不多。

  地區條件的不同造成了當地牧人主要養的畜種之不同,隴州地區的胡牧,養的主要是羊,占總數的七八成,次為牛,再次為馬。

  胡人的一落是一戶,通常四五口人,至少得有百十頭羊,二三十頭牛馬才能維護其較低的生活標準;而平均下來,一只羊就需要十來畝草地,一匹牛或馬需要的草場更多,亦即每落胡牧,加上苜蓿的補充,差不多也得給他們三到五百畝草場。

  按此分配標準,五十萬畝只能容納千余落胡牧。

  莘邇的想法是,先試試水,如果此法可行,那就擴大規模;如果不行,就另作其它謀劃。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說不得,只好采用黃榮之策。

  莘邇說道:“主上對此事極為看重。老宋,你要沒意見,事不宜遲,便即推行吧。”

  “好,好。”

  “我明天遣人召盧水胡諸部的酋大、千人來郡,到時你與我一起。”

  召酋大、千人來見,一是宣告此政措與之;再則是從中挑個人出來,行“分化”之術;三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此政等同挖酋大們的墻角,是在爭他們的部民,彼輩定是不樂意見之推行的,莘邇有十成十的把握,這些酋大中,定會出現他推行此策的絆腳石,故而,雖已知道了不少盧水胡的內部情況,但在動手推行前,再親見見他們,當面地進一步地了解他們,就也是很有必要的了。

  送走宋翩,莘邇出堂,引弓射箭,射光了一壺箭矢,方才住手。

  黃昏已至,吏員們下值。

  黃榮回到吏舍,推開窗戶,獨坐呆思。

  三四個郡吏推門入內。

  一人問道:“景桓,那件大事,你給府君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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