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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令狐圖遠謀 虎賁苦不足

  春雨輕揚,如一層張開的紗幕,滋潤著田野的綠苗,籠蓋遠處的塢堡、山脈。

  纖柔的和風吹拂雨滴,灑入樓閣,落於莘邇的臉上,涼絲絲的。空氣清新,宜人脾肺。他深吸了口氣,接住一個屬官遞來的絹巾,擦了下適才因撫欄而弄濕的手,目光猶望向遠方。官道上冷冷清清,依舊不見氾丹的車駕。他心道:“不會是半路上遇險了吧?”

  隴州北接大草原,境內唐、夷雜居,胡夷的部落極眾,不止漠里的綠洲里有,州中各郡更多。

  酒泉、建康郡內的胡夷部落,主要牧居在東北邊弱水兩岸的草原上。弱水在建康、酒泉境內的河段別名黑水,黑者,盧也,這些胡部因被唐人統稱之為“盧水胡”。

  莘邇此回請杜亞、氾丹來建康商議的軍務,主要就是有關盧水胡的。

  氾丹的屬僚他說上午可到,而今已近午時,仍未見他的身影。莘邇不由地做出了不好的猜測。

  召來傳信的氾丹屬僚,莘邇仔細詢問,盤算路程,氾丹早該到了。

  “景桓,傳令乞軍侯,命他引百騎出城,往酒泉方向查找,打探氾府君現下何處。”莘邇吩咐說道。

  屬吏中一人,躬身應道:“是。”

  此人年約四十,身量頗高,名叫黃榮,字景桓,現為郡府錄事。張道將評價莘邇棋藝低劣時,他是幾個面露不悅的人之一。

  黃榮恭謹地行過禮,倒退數步,下樓去找候在城下的乞大力傳命。

  澤邊諸部已被充入兵籍。令狐奉給莘邇作為部曲的三千步騎,其中有千騎便是改編完成后的乞大力等種部之胡人。他們總共被編成了一個部,分兩個曲。莘邇舉薦蘭寶掌作了部的長官,沒有直接當校尉,任官軍司馬;乞大力、禿連樊各領一曲,均為曲軍侯。

  有時莘邇出府,蘭寶掌等三人便輪流率騎扈從,今天輪到了乞大力。

  “杜君,快到午時了,咱們先回府用飯罷。”

  就不說莘邇有督三郡軍事的權力,只從本官來講,莘邇、杜亞、氾丹,三人同為五品,又不是迎接上官,莘邇和杜亞等候氾丹了半天,禮節已經很到位了。退一步說,如果氾丹真是遇險了,那么兩人更不應該在此傻等,而應立即調查清楚,上報朝中,處置后續。

  杜亞嘴上不說,心里不滿得很,想道:“酒泉距建康咫尺之遙,老夫以為已然晚至,沒想到你老氾竟還沒到!叫屬僚說上午到,等半晌又不見人影,捉弄人呢?你要是想與鷹揚爭爭威風,也非不行,可好歹提個醒啊,累老夫亦跟著久候。你老氾架子挺大!”

  建康是從酒泉分出的僑郡,樂涫離酒泉的郡治不到二百里;西海郡是隴州最北邊的郡,深入大漠,位在弱水終端匯入的西海,也即居延澤的南邊,離樂涫五百里。杜亞以為他已是晚至,到了才發現,強中自有強中手,原來最牛氣的是氾丹。

  兩人下樓,命車折返,回到郡府。

  莘邇與杜亞食罷。

  杜亞說道:“督君,雖有北宮將軍在郡,然北虜上月剛抄掠過邊民,我守土有責,不可久離郡界。大王有何軍令,便請督君出示罷。”

  杜亞昨天下午到的建康郡,莘邇尚未與他詳談請他來的具體軍務。

  一個久候不至,一個才來就急著走。

  莘邇在澤邊數冒險境,險把命都丟掉,拼死拼活地終於幫令狐奉殺出一片天,擢官五品,執掌一郡,以為“功夫不費有心人”,總算可以稍作輕松了,回顧到郡以來,卻不意下有郡吏不恭,現外有杜亞、氾丹傲慢,還是“不能使他開心顏”。

  他微笑著看了杜亞一眼,心中罵了一句“他娘的”。

  可是,杜亞言之在理。按照規制,郡縣的長吏不能擅離界內,杜亞之所以大老遠的從西海跑來,是因為莘邇代轉了令狐奉的王令,那么趕緊把公務辦完,他著急回郡委實無可厚非。

  “主上的軍令我在公文中已大概給杜君說過。”

  “是。”

  “主要兩條。一則,有關柔然;二者,有關盧水胡。”

  “不錯。”

  這些是莘邇在公文中說過的,但令狐奉具體要三郡干的事情,他出於謹慎,沒有在公文中提。

  杜亞提起精神,聽莘邇往下講,聽他講道:“主上的意思是,於今開春,首要防備柔然掠糧擾民;其次,主上欲將盧水胡五落抽一,用作屯、牧,以充國實。”

  聽完,杜亞色變說道:“主上要抽貲虜屯、牧?這、這,不怕激起胡亂么?”

  柔然就是杜亞口中的“北虜”;北虜是蔑稱,柔然是其部落的自稱。

  盧水胡與貲虜,如柔然與北虜相同;貲虜也是蔑稱。

  “貲”是匈奴人對奴隸的稱呼。

  說到奴隸,盧水胡和柔然雖然是兩個來歷、興起時間與活動區域均不同的胡夷群體,但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的祖先皆曾是北方某個草原霸主的奴從部落。

  盧水胡的祖先早前是匈奴人的奴從種落,匈奴人的王國滅亡后,他們到了隴州,有的放牧於漠中綠洲,大部分則混居在了盧水兩岸。

  柔然的祖先早前是鮮卑的奴隸,后來脫掉了奴隸的身份,漸有部眾,從鮮卑分離出去,號為柔然;隨之吸納各個小種落,近年來勢力漸大。又分成了東西兩支,隴北的是他們的西支。

  身份來源的相同,造成了盧水胡和柔然的另一點相同。

  便是,與赤婁丹、賀干此類主要通過血緣關系構成的部落聯盟不同,盧水胡和柔然內部的各部落間并無什么直接的血緣,組成復雜,無法以單個的主體族屬名之。

  ——唐人以“盧水”為弱水兩岸胡人的總稱,緣故就在於此。

  柔然的主要勢力范圍在隴州界北,西海郡的設置,雖非專為柔然,但防御他們的入掠是本職,且不必說;唯那令狐奉要抽盧水胡屯、牧,卻使杜亞吃驚。

  盧水胡扎根弱水很久了,從百余年前起就時不時地作亂邊地,動輒起兵萬數;數十年前,跟著別的胡夷大部族,也參與過中原的內亂。之前令狐奉平定的隴地夷亂,其間亦有他們中的部分。

  雖因數次大敗,人口曾減少甚多,而今經過繁衍,得到恢復,大概統計,恐怕他們不下十萬口,可出精騎一兩萬。

  此萬余騎,并非令狐奉在澤邊連老帶弱拼湊的那種,乃是悉為精壯。

  較以澤邊諸部,盧水胡因為常經戰陣,又素有驍勇敢戰之名,且處近隴州腹心的地帶,萬一真的激起他們叛亂,將會給定西國造成不小的打擊。

  莘邇問道:“杜君不贊同么?”

  杜亞心頭念轉,想道:“貲虜多在酒泉、建康郡內,我西海郡內只有少量。若果抽其部民屯、牧,主要的責任不在我處。既然如此,大王嚴酷,我干嘛觸他霉頭?”飲了口水,定下心神,答道,“大王英明,籌劃必然深遠,不是我等臣子可見的。王令既下,咱們自當要盡心辦事。”

  莘邇心道:“才現驚色,轉眼就拍令狐奉的馬屁。昨天下午相見,我與他交談,覺他言辭文雅;上午對弈,覺他舉止溫和,這一談論公事,卻是個不耿直的老油條。”

  對令狐奉意圖用盧水胡屯、牧的出發點,莘邇能夠理解。

  令狐奉天天嚷著“天命在身”,是個有野心,或云有志向的;加上不管怎么說,他的王位是篡奪而來,得位不正,兩下結合,他目前是很想做出點功績來的,既遂志愿,又樹威望,以壓不服。功績從何來?隴州境內沒什么可干的事情,只有從外來,即軍功了。

  可是,定西國自立國至今,固然能夠自保,歷代的定西王卻為何很少有向外擴張的?

  主要的制約因素就是國內的唐人人口。

  隴州是胡夷舊土,唐人多為后來遷入,原始基數太少。本朝遷播江左前,州戶只有四萬左右,口不足二十萬;即使在海內亂后,經過了幾次大的流民潮避亂移入,整個定西國的唐人戶數於今亦不過只有十余萬戶,八九十萬口。除掉婦孺老弱,丁壯不過一二十萬。用此自守可以,大規模的外擴就不足夠了。

  那么,怎么解決此一問題?

  只有從州內的胡夷部落入手。

  豬野澤畔的諸胡部、盧水胡諸部、隴中的鮮卑諸部,以及東南與冉興接壤地方的西夷諸部,等等,不乏大的部落,它們擁有的民口都不少。只盧水胡,就可出精騎萬余。

  去年,即有人給令狐奉建議,何不效仿夷人建立的秦、魏所用之制?

  秦、魏皆實行唐夷分制,稱帝、設官來統治唐人,同時設大單於臺,統領諸夷;然后於農業上,以唐人耕種;在軍事上,以本族為核心,征用附屬部落的牧民及唐人為兵。

  建議者認為,隴地也可以如此。

  實際上,隴地已經如此了,定西國的部隊里邊不乏胡夷,但胡夷占的比重不是很大。提出建議的人,建議令狐奉可以擴大部隊中的胡夷比例,大舉征用夷人諸部為兵,以此來解決唐人人口不足的問題。

  他并對令狐奉說出:使胡夷為兵,縱使大敗,無傷吾定西根基也。

  唯那時令狐奉在琢磨篡權的事兒,盡管以為然,沒立刻采用此策。

  現在,他有時間付諸實施了。他充澤邊諸部為兵戶,其實用的就是此法。

  只是此法可立即用於已在掌控中的澤邊諸部,卻不可急於用到其余的胡夷部落上,為免激起杜亞憂慮的胡亂,須得一步一步來,先從抽胡夷屯、牧起頭。

  “杜君如無異議,那我就回稟主上了。”

  “好。”

  堂門口乞大力回來,下拜稟道:“將軍,小人找到氾府君了。他停車駕於二十里外的萬亭,說是雨大,路不好走。”

  毛毛小雨的,哪里雨大了?老子擔心你遇險,你卻是駐車宿亭了!

  莘邇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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