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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依舊與天齊

  當代練習書法,大多都學歐顏柳趙,最多再加個王羲之,傅泉藝聽到這話多少一些意外,點了點頭,道:“很好。”

  然后起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與宋祁那首竹詩名并列、略矮一些的空白處,寫下了兩個遒勁大字:詠竹。

  老頭寫的是行草,但大概只為了寫得快,看不出絲毫行草書體的飄逸流暢,只能看得出近似于「筆透毫端」的力道,這或許與他古板的性格也有一定關系。

  粉筆不時敲在黑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傅泉藝很快寫完了那二十個字。

  雪壓竹頭低,低頭欲沾泥。

  一輪紅日起,依舊與天齊。

  韓永泰看了默念了兩遍,表情逐漸由吃驚轉為陰郁,還有些難以置信,期待接下來傅泉藝能說出一個別人的名字。

  這樣的詩怎么可以是張揚寫出來的?

  “張揚這首詠竹寫的很好,大家可以先看一看,有什么想說的可以直接說。”

  傅泉藝一句話再次把他的期待、驕傲還有剛剛縫補起來的小心靈擊得粉碎。

  等了兩分鐘,見沒有人講話,老頭看向張揚,“張揚你來講一下,怎么寫出來的,坐那就行了,別又拄著拐杖,有人路過還以為我體罰學生呢。”

  有人發出忍俊不禁的笑聲,但沒有幾個人覺得好笑,所以應和者很少。

  張揚只好坐著答道:“其實…我也說不好,就覺得可以這樣寫,就先想好寫什么東西,然后怎么表達出來,就可以了。”

  這倒不是他扯不出來什么創作靈感,而是這樣說才更符合宿慧前后在寫詩上的轉變。

  不過擔心老頭對這個答案不滿意,回頭不還手機,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我覺得與其遣詞造句,不如有感而發。”

  傅泉藝遙遙看著他,表情似乎是有些意外,但對這個回答似乎還是比較滿意的,點頭道:“說得不錯,與其遣詞造句,不如有感而發。現在詩詞之所以幾乎銷聲匿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這一點,太注重形式,反而忘了詩詞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什么對仗格律,情感、意境才是最重要的!”

  他夸完了之后,也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一輪紅日起,依舊與天齊」這種精神固然是很好的,也得看放在什么事情上,生活不是童話,不能事事如意,更不能兒戲,要分得清楚輕重,什么才是現在最該做的事情。”

  張揚以往在詩詞上表現平平,這次忽然冒出來這樣一首佳作,老頭顯然也把他的「有感而發」理解岔了。

  張揚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什么,看了眼林依然,見她雖端坐望著講臺,目不斜視,可那如玉般的臉頰微微透出淡淡暈紅,顯然是聽出了老頭的弦外之音。

  張揚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這事越描越黑,根本沒法解釋。

  傅泉藝又以賞析角度略講了講這首詩所有的一些手法技巧,然后看還有幾分鐘就放學了,于是道:“行了,這節課就到這里,想自習就自習,想去吃飯就吃飯。”

  然后把那兩疊紙稿放在一塊,一手拿著,另一手端著茶杯,瞥了眼張揚,起身朝外走去。

  張揚自然明白,松了一口氣,對林依然道:“還好還好,有戲有戲,讓讓讓讓。”

  林依然也留意到老頭臨走前的那一瞥,起身讓開位置,不忘叮囑道:“晚幾天也沒事,傅老師要是不給,你也不用纏他。”

  “放心吧,肯定給你拿回來。”

  張揚拄著拐杖,在出門的稀疏人群中走出教室,往中間樓道旁的辦公室走去。

  這會兒其他班級還沒放學,二班的學生直接就從這一側的樓道下去了,走廊上空無一人,張揚來到走廊,剛好看的傅泉藝的身影走進辦公室。

  他拄著拐杖走過去,靠近的時候,卻見英語老師,那個華籍英國人牽著一個淡金色短發的小男孩從辦公室里出來。

  這老師年輕時來中國旅游,就不愿意走了,后來娶了個四川妹子,通過婚姻拿到了華夏的綠卡,后來又入了籍,一口四川腔幾可亂真,還取了個中文名字,叫唐詩,因為他媳婦叫宋慈。

  高大英挺的唐詩老師牽著兒子從辦公室里出來,口中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并沒有注意到張揚,牽著兒子徑直走向辦公室旁的中間樓梯,張揚聽到他從一口地道的四川腔罵兒子:

  “你還似不似個英鍋人?你還似不似個英鍋人?英語才三十多分,考的啥子呦,回去你媽不敲碎你哈老殼,礦西西的…”

  張揚的嘴角抽了抽,又趕緊在辦公室門前繃住,朝里面看了看,見辦公室里只有傅泉藝一人,正伏桌寫著什么,于是伸手敲了敲門。

  傅泉藝抬頭瞧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頭,繼續書寫。

  這時候張揚其實是可以進去的,但他知道老頭難伺候,有求于人,姿態自然得擺足了,于是就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跟罰站似地一動也不動。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張揚默默數秒,又覺得有點傻,還好能找洛神聊天解悶,問道:“你覺得老頭多久會讓我進去?”

  “要是他一直都不理你呢?”洛神不答反問。

  “那我就一直站著,然后寫匿名信舉報他體罰學生。”

  洛神大概被他的無恥鎮住了,沉默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你真挺適合混娛樂圈的。”

  “是嘛?其實我這兩天反思了一下,也覺得我以前確實選錯職業了,天生就該靠臉吃飯,沒想到你也這樣認為,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洛神淡淡地“嗯”了一聲,“靠不要臉吃飯也算是靠臉。”

  張揚還沒想好怎么反擊,傅泉藝這時又抬起頭來,眼望著他,明知故問:“有什么事嗎?”

  張揚這才聳拉著腦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邁步明顯艱難了一些,就跟站太久加重了傷勢一樣,走到老頭辦公桌前,悶聲道:“來向您認錯。”

  傅泉藝道:“認什么錯?不該寫情詩?”

  張揚差點沒忍住掄起拐杖砸老頭腦袋上,明明是傳達革命主義樂觀精神的詩詞,怎么就成情詩了?

  他抬頭看著傅老頭,表情有些疑惑的樣子,“啊?”

  傅泉藝不知道是看穿了他拙劣的演技,還是懶得搭理,淡淡道:“那你來認什么錯?”

  張揚道:“早上的事…我看您還在生氣…”

  傅泉藝道:“是挺生氣的。咱們學校規矩不算嚴苛,所以更不許逾矩,上課期間不許玩手機,這是有明文規定的,你要是來拿手機的,就不用張著個嘴了,去吃飯吧,下午還有課。”

  張揚沒想這老頭比自己還不要臉,明明是他暗示自己來拿手機的,結果自己還沒張嘴,居然就幾句話要把自己的嘴給堵上。

  他有些赧然地笑道:“我就是來給您認錯的,并且向您保證,肯定好好復習,不再犯這樣的錯誤。”

  “你早上不就保證過了嗎?”

  傅泉藝眼望著他,目光里有淡淡的笑意掠過,“而且表現確實也挺好的,放心吧,期末考試之后,手機肯定還你。”

  張揚見自己都這樣低聲下氣了,老頭還不肯松口,是真想給他一拐杖了,可人在屋檐下,只得繼續道:“那個…”

  傅泉藝問:“怎么?”

  張揚抬頭看了老師一樣,欲言又止,表情也變得有些尷尬,見老頭沒有再繼續詢問、給自己臺階的意思,只好囁嚅道:“傅老師對不起,早上我騙了您…”

  “嗯?”

  “手機是我從林依然那里借的…”

  他說完這句,略頓了頓,踟躕著,很難為情的樣子,低聲補充道:“那是她爸媽送她的生日禮物,我這樣…真的不好交代…”

  傅泉藝盯著他看了兩秒鐘,又低下頭,打開抽屜,拿出那款十分纖薄精致的白色手機,小心地放在書本上,把書推過去,道:“行了,拿回去吧,擱我這我還怕弄壞了得賠呢。以后少耍小聰明,以誠待人才是立身之本。”

  張揚這才明白老頭不是故意刁難,而是他自己弄巧成拙,如果他剛剛直接走進來說想要回手機,老頭多半就痛快地還給他了,可他玩這點小心機,老頭才存心給他一個教訓。

  他怔了一下,才欠了欠身,一手拿起手機,低聲道:“謝謝傅老師。”

  傅泉藝“嗯”了一聲,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張揚轉身走出辦公室,又回頭瞥了眼,見傅泉藝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東西,站起身來,看樣子也要離開。

  老人身量本就不高,身形瘦削,在寬敞空曠的辦公室中多少顯得有些渺小。

  兩年前張揚第一次在教室里看到老人的時候,他坐在下面,老人站在講臺上,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張揚從未真正看清楚過老人本身的樣子——只是一個年過半百、將要退休的干瘦老頭而已。

  宿慧之后,從仰視變成平視,老人才在為人師長的光環里現出了并不高大的真實身影。

  傅泉藝雖不佝僂,可身高只有一米七出頭,兩人面對面站著,他甚至遮擋不住張揚的視野。

  所以張揚以后面對老人要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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