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躍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什么共識。”
良琴抿著嘴唇,直視他的眼睛說道:“我以后不再找你學曲子,他承諾不再找你的麻煩。”
放在以前,她基本不敢跟他對視,只要視線對上,肯定會迅速移開,對于這樣的表現,林躍猜得出原因一方面是害羞,一方面是害怕,為什么害羞自然不用解釋,至于害怕嘛,她怕自己會移情別戀,更怕林躍會跨越中線,拿出實際行動和孟曉駿爭,那時候她夾在中間將很難抉擇。
一邊是青梅竹馬,一邊是靈魂良伴,選擇前者,肯定會后悔,選擇后者,一定會愧疚。
林躍說道:“所以你來這里找我,是要跟我告別?”
這里的“告別”當然不是字面意義的“告別”,良琴聽得懂,她收回看向林躍的視線,眼里閃過一抹掙扎,然后是無奈和決然。
“對。”
“好。”林躍沒有任何猶豫,一口答應下來,然后繼續往前走。
他不僅能夠猜到良琴的女人心事,更知道她這么做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為他好,因為他已經禁受不住折騰,只要再犯一點錯誤,那個姓聶的副主任便會借題發揮,想盡一切辦法把他開除,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所以寧愿委屈自己。
良琴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還以為林躍會說點什么,事實是他從頭到尾就一個“好”字。
捏著裙裾的手緊了又緊,她突然快步跟上,用難掩焦躁的聲音說道:“你沒有想對我說的話嗎?”
林躍笑了:“你想我跟你說什么?尊重你的決定不對嗎?何況等待我們的又不是生離死別,以后三年還會在一間教室上課,你和我的名字會印在一張花名冊,運動會的時候也會為我加油鼓勁兒,說起來唯一的變化就是不能一起彈琴了。”
他這么一講,良琴才反應過來,是啊,跟之前相比有多少不同呢?在外人看來應該沒有任何不同吧,要說改變,最大的改變就是她的心態變了,冷靜地想一想,她又沒有對林躍表露心跡,對方有這樣的反應不是很正常嗎?
說來說去,不正常的人是她呀…
燕京大學北門和清華大學西門距離很近,說話的功夫便來到對面,林躍沖她點點頭:“我過去了。”
良琴說道:“再見。”
他穿過馬路繼續前行,然而就在接近大門的時候,身邊人影一閃,發現她又跟了上來。
“你這是…”
“我陪你上一會兒自習吧。”
“好。”
林躍沒有拒絕,帶著她直入西門。
良琴的表現怎么說呢,像極了那些吸毒上癮的人說服自己再吸一口,往后再也不碰的樣子。
年輕如她,自然不明白酒為什么是陳得香。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令良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生有一對招風耳的保安大叔居然微笑著跟林躍打招呼,問他城市規劃專業的孔教授是不是又罰他去觀察故宮內外的建筑布局了,林躍回答沒錯,對方又問他是不是換女朋友了,他回答是。
他明明是北大外語系英語專業的學生,什么時候成了清華大學城市規劃專業孔教授的學生了?
良琴揚著臉,希望他能解答自己的疑問,不過林躍無視她的問題悶頭趕路。
不考慮男女之間的互動和微妙情愫外,學校的生活只能用單調來形容,起碼對于那些認真學習的人來講是這樣的。
良琴果然沒有再去蘇麗家,似乎音樂老師知道倆人之間發生了什么,林躍抽空去看廖榮芹時,絕口不提“良琴”這個名字,就像從來沒有這個學生,只是這份刻意躲避,反倒落了下乘。
孟曉駿也信守承諾,沒有繼續糾纏林躍,只是日常見面裝作沒有看見,不像以前那樣還維持著明面上的交情。王陽還是那么光棍,完全無視倆人的矛盾,該追著林躍的屁股要色情雜志要色情雜志,該慫恿孟曉駿去弄外匯票慫恿孟曉駿弄外匯票,對于試圖緩和二人關系的成冬青,言談間滿滿地都是鄙夷。
用他的話說,書,孟曉駿從不外借,女人亦然,那兩個人的矛盾注定無法調和,與其在這件事上浪費精力和時間,不如吃喝玩樂,盡情享受。
蘇梅消失了兩個月,確切的說,她是躲了林躍兩個月,雖然他完全沒有心思找她算賬。
到了入冬時節,她又出現在北門外,手里拿了一條藍色圍巾,說是她一針一針織的,當做賠罪禮物送給他以表誠意,希望他能原諒之前的莽撞行為。
外號“滅絕師太”的蘇同學,居然給一個男生織圍巾求原諒,這事兒要是被法律系那些男生知道,絕對會刷新認知觀。
說好的高冷呢?說好的性冷淡呢?說好的對男生不假辭色呢?
其實林躍壓根兒沒生她的氣,反而覺得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經歷,就像那句話說的,人生貴在折騰,不折騰一下,怎么證明自己活得像個人?
他沒有拒絕,當場收下圍巾,還戴在脖子上試了試,道聲謝謝。
對蘇梅來講,1982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她又開始了蹭書生涯。
轉眼一年過去。
聶偉明沒有拿住林躍的小辮子,韓超君也再未寫舉報信。
而良琴…還真就按下躁動的心,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成績進步神速。
不要說孟曉駿和王陽,成冬青也看出問題來,不是因為良琴成績方面的提高,是因為她不彈琴了。
是的,從六七歲就練琴的良琴,她不彈琴了,為了信守諾言不跟林躍學曲子,她連鋼琴也戒了,這樣是不是足夠誠懇?很有決心?
道理講的通,事實呢?反正總有幾分不對味。
孟曉駿沒有太過在意這件事,因為從大二下學期開始,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托福考試,預計在大三的時候一舉拿下,大四一畢業就赴美工作。
1982年的冬季比往年要漫長一點,雪天也多一點。
林躍和王陽讀大三了,蘇梅沒有跳湖得病,成冬青自然也不會患上肺結核休學。
這一天,南方來的大一新生沉浸在天地的饋贈時,外語系英語專業的教室里,學生們貼著熱乎乎的暖氣片在討論畢業后干什么的問題。
“我一定會去美國的。”孟曉駿的眼睛里充滿自信和激情:“我爺爺回來了,我爸爸回來了,現在輪到我了。我,孟曉駿,不會再回來了。”
有人瞄了一眼遠離暖氣片的角落里趴在桌子上睡覺的男人,覺得孟曉駿真了不起,這不是被他的激情和自信折服,是為他從大一開始就被那個平時沒有存在感又總是一鳴驚人的家伙花式吊打,還能保持這股熱血澎湃非美國不去的勁頭。
“好,講得好。”只有成冬青在鼓掌,完事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么不合時宜,尷尬地笑了笑,把手緩緩放下。
“成冬青,你別光說他講得好呀,你也來說兩句吧。”
“對,你畢業后要去做什么?”后面有人起哄。
成冬青一看大家都望向自己,目光里滿含期待,于是帶著憨且慫的笑容站起來,看著孟曉駿的背影說道:“我畢業…畢業后,也要…去美國。”
哈哈哈 有幾個人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成冬青這個鄉村土老帽兒也要去美國?
孟曉駿要去美國生活也就算了,畢竟學習好又有錢,還是家庭傳統,他呢?他有什么?就憑林躍給他看了幾部美國電影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關鍵是吧,哪怕他們宿舍天天放好萊塢大片,他也沒把英語口語練得多地道,是,確實比剛上大學時有所進步,可就像東三省的人很難改變鄉音一樣,他說英語總有種難以形容的土氣,就說上次跟幾個美國來的交流生對話,別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就這還要去美國?
成冬青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又尷尬地笑了笑,慢慢坐回椅子上。
別人的關注點在他的口語上,其實成冬青清楚得很,他要去美國,是因為孟曉駿要去美國,因為那是他的偶像,別人都覺得他跟林躍最要好,不僅是上下鋪的兄弟,還一向對他照顧有加,不過林躍平時太低調,偶爾雄起一回,比如畢業晚會上的演唱,比如秋季運動會上一騎絕塵,幫助本系拿了好幾個全校第一,也不會深化影響,經營人設,不像孟曉駿,總是樂于向老師提出那些很有思想性的問題,而且有自己的讀書會,善于做演講,能夠傳遞自己的熱情給身邊的人,仿佛全身都帶著光一樣。
所以盡管林躍的成績全專業最強,但他還是視孟曉駿為偶像。
“林躍。”
這時有人扭頭看向教室角落。
林躍聞言抬頭,睡眼惺忪地看過去:“唔,下課了嗎?”
今天是系主任的課,也就系主任的課他不會逃了,因為有傳言稱上回聶偉明想要捏死他,是系主任親赴校長辦公室,幫忙說了一堆好話才把事情按下,后面授意林躍參加運動會的人也是系主任,說得不得獎不要緊,重要的是積極表現,完事大三下學期就可以寫申請撤銷處分了。
系主任投之以桃,總要報之以李是吧,所以別的老師的課他可以不給面子,該干嘛干嘛,系主任的課還是要來打打醬油露露臉的,畢竟能給系主任撐場子,體現其與眾不同。
今天吧,系主任臨時有事,課上到一半就走了,大家改上自習,中途班長不知道抽什么風,這還沒到大三下學期就拋出畢業后去干什么的議題,于是有了之前發生的一幕。
咯咯咯咯 幾個女生掩嘴輕笑,不過跟剛才嘲笑成冬青說話沒譜不一樣,只是單純覺得他這個樣子怪可愛的。
成冬青也跟著嘿嘿傻笑,以為倆人同病相憐。
女班長拍著桌子說道:“大家想知道你畢業后要去做什么,會不會出國,不是下課了。”
別人在課堂上睡覺,她心情好的話會管一管,到林躍這兒不會,因為別說上課睡覺,丫曠課大半年都能考滿分,這事兒放在大一會有人嫉妒,有人不爽,到了大三,班里的同學,不,應該說整個外語系的同學都習以為常,排名次的時候甚至會刻意把他踢出去。
林躍說道:“出國?為什么要出國?”
所有人愕然,孟曉駿張了張嘴,很驚訝的樣子。
那邊埋頭看書的良琴也向他看去,眼睛里的情緒有些濃郁。
孟曉駿英語學得好吧,放在林躍面前就是個弟弟,大三開學那會兒密歇根大學派來幾位訪問學者,系主任派林躍去做翻譯,嚯,給那幾個人驚得,還以為他是在美國生活的華人后代。
以他的英文水平和成績,畢業后不赴美深造或者工作?他怎么想的呀…
林躍繼續說道:“如今改革開放,萬象更新,我倒是覺得國內的機會更多一點。”
國內機會多?
同學們面面相覷。
林躍沒有說假話,但是放在80年代,大部分社會人尚且沒有意識到未來經濟會有怎樣的騰飛,更不要說學校里這群人了,中文系、歷史系、法律系的人要么想著分配的事,準備進報社、機關、電視臺什么的,要么一門心思考托福,想辦法到美國工作,掙幾倍于國內同業者的薪水,所謂機會多…多在哪里?
“你們聽說過一句話嗎?哦,你們當然沒有聽說過。”
這句話勾起了所有人的興趣,都豎起耳朵等他挑明。
“站在風口上,豬都能夠飛起來。”
不可否認,這句話有夸張的成分,不過邏輯沒錯,只要號準了時代的脈,順勢而動,普通人就算不能大富大貴,總能夠吃穿不愁。關于這一點,電影里就有體現,成冬青這個人,有做大亨的心嗎?不,他沒有,他很土鱉,私下補課掙錢只是為了多賺一點幫蘇梅買書,成立新夢想也是因為學校把他開了,然而家里又等著他寄錢回去還他讀大學時借的學費,被逼無奈,只能盡可能地多招收學員,之后攤子越鋪越大,直至在納斯達克敲鐘上市。
周圍的學生理解不了“國內機會多”的說辭,自然更不懂“站在風口上,豬都能夠飛起來”是什么意思。
不過林躍沒有多講,把放在桌子上的書摞在一起,穿起蘇麗給他的那件二手風衣朝外面走去。
這又是一個令人不理解的地方,別人冬天都是毛衣、棉襖,軍大衣,條件好點的買一件羽絨服會被人羨慕死,他呢,甭管多冷的天,一件風衣就完事,要說為了風度不要溫度吧,卻從未有過凍得流鼻涕,打哆嗦的情況,著實叫人難以理解。
不知道女班長是特意戲弄,還是無心之舉,扭臉望向低頭繼續看書的良琴。
“良琴,你呢?”
“我?”她抬起頭來,面帶茫然望過去,注意到快要走出教室的林躍忽然停住腳步,不由得心口一顫,眼睛里多了點什么:“我…還沒有想好。”
她說完的同時林躍的背影也消失在教室門口。
這一年時間她非常用功,大伙兒原以為她是有了奮斗目標,誰知道現在冒出一句“我還沒想好”,沒想好你那么拼命干什么?
學生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只有孟曉駿,看著慢慢閉合的房門滿臉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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