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戰場緩坡上,妖兵咆哮。
正前方的寧西軍齊聲呼號。
這般正面廝殺,妖兵實力遠勝過妖蠻,數量又超過寧西軍兩倍有余,哪怕不同戰陣之法,也足以碾壓。
而寧西軍的老卒們,一個個神情緘默,明知是死地,亦無一人動搖逃避。
數十年行伍,一路廝殺,勉強活到如今,對于他們來說,父母家人、妻兒兄弟,很多都已變得模糊,但有身邊的袍澤在,便再無可畏懼。
正當兩方人馬一觸即發,即將卷入血肉磨盤廝殺一場,驀然間風雷激蕩。
本是湛藍烏云,熾熱艷陽的穹天,倏然間濃云如墨,無數風云席卷。
那風,那云,似要壓城、摧山、傾蓋大地——
濃云之中,無數道電光如龍,不斷飛躥,閃爍 一個道人身攜無數電光,從天而降。
“雷!”
那道人輕輕一招,頓時一道道雷霆宛如水柱,朝著道人前方的數千猙獰恐怖的妖兵轟擊而去。
轟隆隆——
地面立時慘嚎、咆哮、怒吼,連綿不絕。
沙石滾滾,塵土漫卷。
在彷如雨瀑的雷海電光之中,肉眼可見的無數猙獰恐怖的妖兵、妖獸,血肉瞬間焦黑,成灰、成泥,湮滅無跡。
又有顯現出了龐大真身本相的大蛇、妖鼠、牛魔、狼犬、巨蟲都千奇百怪的妖魔,掙扎不已,不斷嘶嚎著,妄圖對抗天上落下的道道雷霆,一次次嘗試從這篇雷海風暴之中逃離。
“寧西軍,后退二十丈!”
手持雙锏的老將尉遲,望著身前不遠處那挾萬千雷霆的道人落下,頃刻間轟擊的一眾妖兵如墜火窟雷海,毫不遲疑地朝著身后的寧西軍下達了后退的命令。
三千寧西軍在方才的一輪沖陣之中,幾乎無損,一聲令下,陣勢不亂,一直朝后退了二十丈的距離。
在后退的這一段路上,老將尉遲黑黢沉凝的面容上,亦浮現起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他一生戎馬,不知多少次命懸一線,經歷過真正的生死大恐怖。戍邊駐守數十年,各種大妖魔頭、江湖左道,都不少見。
可從未曾見過今日這般的聲勢。
哪怕是在他還年輕時,大周對于寧西城邊境的照拂頗多,軍中所用直刀皆蘊藏一絲龍虎氣,又有兩司和翰林院的各種甲馬、符箓助陣,面對數量達到六七千之數的妖兵,至少也要有對等之數。
他這三千老卒,其實面對這些妖兵已然存了死志。
無龍虎氣,無異術仙法。
以凡人之軀,對抗妖魔,哪怕眾多老卒都修煉武道,配合默契,可真正能依仗的完全是胸中熱血。
這浩蕩木河河水已干,可我輩胸中熱血不冷。
大周昔年能將這些妖魔鬼魅驅逐出十九州之境,但管不了妖魔們一次次不斷寇邊、劫掠。
這瀚、宛邊陲數州,若不想遭妖魔肆虐,只有靠我等。
然而,眼前的這一幕,一個道人以無上雷法,將從下方河谷席卷而來的無數妖魔轟擊成齏粉,心中又是快意,又是蒼涼。
“這道人是誰?”
老將尉遲和他身后諸多寧西軍老卒都浮起了這個疑問。
其中在眾人里,又有廖騰等幾個與裴楚行了一路的老卒,心頭驚詫不已。
在沙海戈壁斬殺那蝎子精時,就曾受過裴楚的相助,但當時幾人未曾太過往心里去,只當是這年輕道人懂些術法,畢竟大周境內昔日對于宗派打壓嚴重,但民間私底下傳承并不斷絕。
尤其是在邊陲之地,在寧西城這一座堪稱古城絕壁之地,二百年來同樣有那么一些昔日的宗派修士匡扶相助。
這些宗派之人一方面是為了協助寧西軍對抗妖魔,一方面也是借寧西軍庇護,以免遭受其他宗派那般落得山門被毀,傳承斷絕的下場。
但不論其他種種,幾人真的當裴楚身影沖天而落,在無數雷光掩映中背對眾人,那種風姿綽約,實難想象。
“雷法,這是雷法!”
正當寧西軍眾人感慨那雷霆如瀑,驚駭不已時,在不遠處河谷邊緣的二十多個衣著各異的男男女女,臉上也是露出了震驚之色。
為首的一個面容滄桑的中年男子,站在幾人身前,雙眸倒影著無窮雷光,望著那落下的道人,似不敢置信世間能見得這般的術法神通。
那雷法轟然落下,覆蓋的位置極其精準。
幾乎就是沿著緩坡,一路深入河谷。
天空的濃云之下,電光如龍,將大地四野照射得白光勝過烈日。
“我天元門中有載,昔年有大能以雷法神通,誅殺妖邪。可那也不過是引九天之上的一道神雷,何曾有這般的場景。”面容滄桑的中年男子喃喃自語。
他名為卓元朝,是天元門的當代掌門,他這一門昔年可算正道,但大周鼎立之后,依舊不免遭受打壓。
后來整個門派遷入西北邊陲,繁衍生息,雖傳承不絕,可天數不在,也不過是茍延殘喘。
他感懷老帥哥舒為人,又有門派祖訓,是以率領門中弟子一直協助寧西軍。
然而,這些時日,中州消息傳來,大周國祚崩滅,龍虎氣已斷,可他們這些遭受打壓的宗門還未曾來得及再次光耀,率先需要面對的是西面百萬蠻荒的妖魔東進。
“不錯,我歸心宗雖傳承不斷,可這般威力的仙法已久無人修成。莫非…莫非是道門的道子來了,不對不對,那老道如何可能來瀚州這等偏遠之地…”
這次說話的是一個圓圓胖胖的老人,瞪著細小的眼睛,臉上也是難掩震撼。
圓臉身胖的老人是歸心宗掌教田青采,歸心宗的情況和天元門類似。
昔年兩派都是天下數得著的正道宗門,即便二百年不昌盛,但自有守護天下蒼生黎明的胸襟。
只是大周境內,龍虎氣宛如穹廬威壓,術法難以施展,境界亦難突破,昔年門中修行千百載的長老,早已經坐化,尋常弟子的壽數幾乎和凡人無異。
方才那一道爆裂符箭便是他的手筆,符為神火,借著箭矢之力射入妖魔群眾能夠焚燒周遭妖兵。
可對比此刻所見無數驚雷落下,他只覺自家所射出的那道符箭仿若笑話一般。
兩個宗派的掌門如此,更不比說各自身后跟隨的年輕弟子。
這些弟子不少都學了一點粗淺的法術,來這邊助拳寧西軍,正面其實排不上多大用場,可不論將來妖魔東進,卷土重來,還是自家門庭再立,都少不了要與天下妖邪群魔爭鋒,提前感受一下也未嘗不可。
但,這一次的震撼著實有些駭然。
不少人心頭都浮起了一個疑問,“這突然出現的道人到底是誰?”
恍惚間——
天元門掌門卓元朝和歸心宗的掌門田青采似都想到了此前收到的中州玉京消息。
周太祖姜重出世,氣運成龍,有道人單劍斗盤龍,雷霆如雨,分玉京五城,斬龍虎氣。
大周國祚崩滅。
“莫非…”
吼——
無數雷光之中,驀然有驚天的怒吼聲響起。
數十丈龐大身軀的蟲豸妖獸,盯著無數道落下的雷光,強行突破了重重雷瀑,出現在了道人身前。
蟲豸妖獸彷如甲蟲,全身似巖石骨骼所成,堅硬無匹。
可在一道道落下的雷霆之中,蟲豸的頭尾身軀出現了大片的焦黑、碎裂痕跡,還有滋滋有聲的妖氣蒸騰。
“嗯?”
裴楚望著出現在他面前的這頭蟲豸妖獸,一時辨認不出具體是何種妖邪,但他心中還是頗為有些詫異。
他方才所施展的雷法,是“天罡五雷”之中的神雷。
神雷者,即五行神雷,主殺伐;
五行神雷所囊括為神霄雷,玉樞雷,大洞雷,仙都雷,北極雷,太乙雷,紫府雷,玉晨雷,太霄雷,太極雷等諸多雷法。
尋常所謂驅雷役電,多為此者。
以裴楚的修為,數千妖兵,以神雷殺伐,已然足矣。
畢竟“天罡五雷”天雷、地雷、水雷、神雷、社雷,各有其妙,以他如今的法力和境界,若是再動用全力施展,五雷齊發,頃刻間方圓數百里恐怕都會被雷霆吞沒。
但不想此刻群妖之中,竟然還有能抗住他隨手施展的神雷,一時心中詫異,但內心亦提高了幾分警惕。
瀚州以西為沙漠、為高山、為荒原,百萬蠻荒之地。
當日群魔入玉京,在玉京龍虎氣大陣之下,這些魔頭只要不泄露自身氣息,都能在玉京潛藏下來。
這些被驅逐出大周十九州之地的群妖群魔,自然不論此前的道行,還是這二百年不受壓制,都比龜縮在十九州人的魔頭要強橫。
裴楚抬手一招,滾滾雷霆電光瞬間而收。
從戈壁緩坡再到下方的河谷綿延的地面,通紅一片,幾乎形成了演講熱流,將無數大小不一的焦黑尸骸齊齊淹沒。
除了少數此前由于妖兵涌出,被擠壓逃竄到了邊緣的百多個妖蠻,瑟瑟發抖地蜷縮在邊緣兩地,所見幾乎再無多少生靈痕跡。
唯有能從無盡雷海之中走到裴楚面前的,只剩下此刻這頭再他眼前猙獰的蟲豸妖獸。
只是這頭蟲豸妖獸突破了雷光之中,在裴楚身前不過爬行了數丈,轟隆一聲也趴伏在了地上。
妖獸上方,原本高大華麗的轎輦已然燒成了灰燼,一頭毛發焦黑的蒼狼趴伏在蟲豸背上,雙目幽幽地望著站在下方的裴楚。
眼神之中有驚駭、恐懼,也有難以言喻的憤怒和仇恨。
裴楚一躍而起,到了蟲豸妖獸的背上,發現這頭妖獸的本相就是類似于某種巖石的怪物,極其龐大,是以難以化形,但同樣的對于雷法的抗性也遠超尋常的妖類。
尋常的妖魔不論大小,真形本相多少都有著“體大弱肛,毛多弱火”之類的弱點,這頭蟲豸妖獸軀殼堅硬,若非雷法,恐怕以龍虎氣所浸染的神兵利刃都難以對付。
不過,到了此刻,這頭蟲豸妖獸基本上也已油盡燈枯。
天罡五雷中,神雷雖不及天雷那般能主劫運,擒治天妖,但主殺伐,其威力尋常的妖魔也是難以抗衡。
“道…道人…”
一個說話的聲音響起。
趴伏在蟲豸妖獸背上毛發焦黑的蒼狼,雙眼望著裴楚,有氣無力地說道,“我…乃瀚海大王第三子,奉命東進,你…你若殺我,我父定然替我報仇。尚請饒我一命,我當…”
“當如何?”裴楚臉色平靜,淡淡問道。
毛發焦黑的蒼狼眼波流轉,似感受到了裴楚語氣之中并無多大殺意,連忙道:“我當獻出所有珍藏,為…為道人你代步坐騎。”
遠處。
寧西軍在裴楚收攏雷霆之后,已然靠近了幾分。
其中那面龐黑黝,須發花白的老將尉遲,更是大步朝前,望著站在蟲豸巨獸上的裴楚。
兩人的談話聲音不小,兼之他雖年邁,但武道修行有成,耳聰目明,已是將兩人所說聽得清楚。
“罷了…”
老將尉遲心中不免嘆息,那三千里瀚海之中的大妖,他并未見過,他多有耳聞。
但面前這頭狼妖,他卻是知曉的。
曾經幾次荼毒瀚州宛州多地,裹挾拘走了不知多少邊疆百姓,可他們寧西軍駐守邊陲都力有未逮,又哪里能夠出擊。
今次看這狼妖的情況,恐怕又要留得一條性命。
畢竟,對于妖族而言,愿意放低姿態,為坐騎就如奴婢一般,且它自身道行能夠從方才的雷海之中幸存,顯然不低。
對于不少修道之人來說,能得這么一個坐騎,多數都是喜不自勝,會饒其性命。
便是化作他尉遲,若非與其有血海深仇,恐怕真的面對這樣一頭身具神通法力的坐騎,也是難以拒絕。
只是他信念轉動間,忽然聽見前方那道人傳來一聲輕笑。
“哈哈哈…”
裴楚望著蒼狼希冀的目光,不由輕笑出聲,“又是這般么?”
他一路行來,已然習慣了許多妖魔的這般口吻。
妖族重血脈,能夠威風一時的妖怪,多數都是有根腳依仗的。
如昔日在越州時,那越江之主將子嗣分封越州各地,妄圖以此來在將來大變之中占據先機。
這些妖族多半也是如此。
一旦子嗣成年,多半采用的便是分封制或者任命制度,派出去打多少多少地盤,然后稱王稱霸。
至于說那些野妖怪,哪怕是天生異種,靠機緣覺醒靈智,踏入修行。可若非有驚天氣運,學的諸多術法神通,成就一方妖王,一多半最終的宿命也不過是小妖、妖兵而已。
這種嚴苛的等級制度依仗的就是力量、神通、血脈等等,比起人類的出身階級,還要嚴苛,彼此之間的等級分別宛如天塹。
所以,每當死到臨頭,這些有根腳有靠山的妖魔,多數都會搬靠山后臺,或是威脅或是求饒。
這在過往的妖族之間,甚至妖族和人類修士之間,都不少見。
能修煉如此大神通者,其實又有幾人能毫無顧忌,多半都擔心結仇結怨太深,造成難以挽回的影響,多半都會采取一些降服、收容的措施。
如為哪位高人的坐騎、又或是看守山門,再桀驁些的鎮壓入煉妖塔、鎮魔窟之類的地方,都是免得真正引起全方位的大戰。
這也是裴楚對于這道法顯圣世界的一個認識,不單單是打了小的,來了老的那么簡單。
而是血脈和傳承,在此方世界初開,生靈懂得修行,自然而然就形成了這樣的事情。
只是——
裴楚已立志誓蕩群魔,哪里會容情,忽然回首朝距離數十丈外的寧西軍喊了一聲:“諸位虎賁,不知可有人愿借我利刃?”
老將尉遲聞言,黑堂堂的臉上驟然露出喜色,下意識就想要開口,一低頭,卻發現手中握著的是兩根銅锏。
他急忙朝旁邊的親衛統領望去,那年歲不比他小的親衛統領會意,立時高呼出聲:“我家將軍愿皆刀與道長。”
說話間,一把長刀擲出,宛如電光。
裴楚一抄,握住飛來的長刀刀柄,笑著贊道:“雖無龍虎氣,亦是好刀。”
“道…道人…”
蟲豸妖獸背上的狼妖驚駭出聲,他想不明白自身已然姿態低到如此地步,情愿當這道人坐騎,可對方為何依舊不肯放過。
換做是他所知曉的其他宗門、哪怕是曾經的道門,也不會如此啊!
若說為了這些寧西軍,今日這些寧西軍一人未曾折損。
若說為了那些被他卷走,成為血食奴婢的凡人,可…可那些凡人不就當如此么?
裴楚對于狼妖的呼號毫無反應,手起刀落,頓時一顆碩大的狼頭從蟲豸妖獸背上滾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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