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轟然之聲大作。
鳳唐縣縣城外,密密麻麻的流民里三層外三層的聚集在了一起,望著一丈多高臨時搭建起來的高臺,麻木的神情上少有的出現了動容之色。
青壯的男子們呼嘯著拍掌叫好,許多女子亦偶爾抬起頭,仿佛干涸泉眼的雙眸,泛起點點漣漪。
“唧唧唧唧”
一些個十來歲的少年孩童,更是趁次機會來回跑動,興奮得難以形容,口中模仿著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
沉淪麻木的時日已久,許多人似乎到了此刻才感受到一絲生活中的細微喜悅,又或者說是一絲艱辛生存里,難得透過陰霾見到光明的空隙。
“裴真人的手段果然奇妙啊!”
郎浦和站在人群外圍,望著高臺上的一番表演,忍不住拊掌輕笑了起來。
他為官一任,自詡精通世情,但于細微處,或者說這些流民的內心把握,到了此刻,方才覺得前番依舊有些疏漏了。
“生民不易,卻如野草,其實只要有一絲空隙,便可生根發芽,不屈不撓。”
以郎浦和的閱歷和經驗,他自是說不出那種廣大流民聚集,除了真正的生存之外,其實還有某種意義上的精神缺失。
但內心之中大抵卻隱隱能夠感受得到,艱難困苦之外,若是能夠讓人的精神有一絲寄托,終究不會容易造成混亂。
“縣尊,我聽說這可不是裴真人前面留下的手段,而是真人的兩名弟子所鼓搗出來的。”
站在郎浦和身邊的季博才神色明顯比之前憔悴了許多,黑眼圈掛在臉上能夠看得出嚴重的睡眠不足,不過約莫是郎浦和大好后,身上所承擔的壓力小了許多,是以精神頭還算不錯。
“哦?”
郎浦和微微詫異,笑著道,“竟不是裴真人離開前留下的法子?”
裴楚前幾日離開鳳唐縣,前往北地探尋具體情形,自然是知會過他的。
雖說裴楚所展現出來的能力,不論是驅邪除疫,還是管理流民,甚至是個人的神通術法武力,都堪稱他最想招募的人才。
但畢竟裴楚在他眼中已是“世外高人”,強求不得,好在裴楚留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在鳳唐縣,至少讓郎浦和知道他過些時日還是會再回來。
且裴楚此次去北地查探一番,于鳳唐縣而言,也只有好處。
如今北面的州郡似乎消息在一夜之間就已經斷絕了一般,除了偶爾有流民帶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外,內中詳情其實都不太清楚。
此前有人說北地雍州全亂,又有反賊叛軍呼嘯成群,還有說赤地千里,妖魔怪異成群的,種種消息不一而足,令人無從辨別其中真假。
至于派人往北去查探一番,更是不消說了,常備軍里去了有兩隊人馬,至今依舊音信全無。
有裴楚這等在郎浦和眼中實力強大的高德之士出馬,至少能夠帶回來一些真正的消息。
季博才在一旁望著高臺出神,又笑了起來,搖頭道:“倒也不能這般說,就是素素姑娘說這法子是裴真人提過的,只是她這次用上了。”
說到這里,季博才不禁又贊嘆了一聲,“這法子當真是好,人心人心,這可不就是讓人心穩住了。”
流民匯聚城外,雖然以工代賑,勉強能有一口吃食果腹。
可到底經歷離亂,聚在一起氣氛沉凝,宛如一潭死水,保不齊什么時候,有人登高一呼就鬧出事來。
這般弄些個節目,活躍氣氛,卻是讓眾多流民漸漸有了那么幾分歸屬之感,連帶著整個兩圈城墻之內的眾人,也漸漸有些生氣。
這等手段,比起調度、規矩,安排處理諸多是非來說,卻是更不容易。
人之情緒,終究是要有一個宣泄口才行。
“好!”
正在郎浦和與季博才短暫的交流間,里外圍了好幾層的人群,又再度哄笑叫好了起來。
距離的遠一些的常備軍士卒,以及穿插在人群之中維護秩序,提防意外的差役們,一個個臉上也露出了哄笑之情。
場中搭建起來的高臺上,一個流民打扮的青年蹦來跳去,抓耳撓腮,原來卻是在扮演一只猴子,正在為里外許多個災民逗樂。
那青年看著頗為瘦弱,但身手卻頗為矯健,尤其是這幾日被選做上臺表演后,還吃了幾頓飽飯,精氣神頗為不錯,這一番騰挪跳躍、呲牙裂嘴,扮作個猢猻惟妙惟肖,惹得許許多多人大笑不止。
食雖只是勉強果腹,又有諸多規矩要遵守,還要做許多工作,可歷經艱難的數千流民,依舊覺得幸運。
尤其是這幾日里,那位素素小娘子搞出來的這個高臺,每日雖只不過是小片刻光景的時間,卻是整個鳳唐縣城外流民營地里最為熱鬧的時候。
甚至還有一些城內的居民,耐不住好奇,也來到城外湊湊熱鬧。
陳素站在高臺之下,望著周遭熱情洋溢的流民,雙眸之中隱隱有光彩閃爍。
“哥哥以前曾與我講,一個人活在時間,出了衣食住行,還有便是精神世界。蘭老爺子也與我說過,統御之道,要拿捏住人心。人心散了,諸般念頭就會冒了出來,再想要收拾,就只能以武力鎮壓,想要凝聚卻是不易。”
她與裴楚離開楊浦縣算起來其實不算長,但自身本就算得上聰慧,有經歷諸多世情和鬼神之事,得遇許多人杰,成長之速不可謂不快。
在裴楚離開鳳唐縣之后,她之所以高出這個高臺,找些流民之中有幾分才藝的人來表演,一方面便是要讓許多流民舒緩壓力,另一個也是要給予這些麻木之人以生的希望。
人生艱難,可越是如此,越是不能沉淪。
少女望著眾多流民,心中自有一番初生牛犢,敢為天下的豪氣。
一陣陣叫好聲后,高臺上表演“猴戲”的那個流民,滿面紅光地沖著四周拱了拱手,一躍跳下了高臺。
趁此間隙,忽然流民之中,一個高呼聲突然響起了起來:“素素娘子武藝高強,不知能否為我等展示一二?”
“嗯?”
正有些走神的陳素忽然聽到這個身影,頓時回過神來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次卻不是流民,而是一個常備軍士卒打扮的軍漢,三十許年紀,頗有些軍痞無賴性子,這段時間里一直跟在她后面一起防疫,名字叫做樊詔。
不過這人雖然口無遮攔,但處事懂得恩威有加,不論是調解流民矛盾,還是樹立威信,都有些能耐,和陳素也算熟悉。
“對啊,素素娘子還請上臺為我等粗鄙之人展露一番手段。”
那叫做樊詔的軍漢聲音落下之后,又有一個常備軍的士卒聲音跟著響起。
數千還未散去的流民里,許多男女老少的目光以都落在了陳素的身上,只是他們到底不像常備軍,敢如此造次,但眼中的期待之色不言而喻。
陳素這些時日里維護秩序,多有出手教訓一些不守規矩的流民,人氣與日俱增,幾乎漸漸趕上了這鳳唐縣的縣令。
“呸!你們這些殺才,安敢將心思打到素素姑娘身上?”
高臺不遠的人群里,負責維持秩序的參將王知神色不善,怒視著起哄的一些個粗胚軍漢,吼了起來。
在他看來,陳素不過是個小姑娘,即便近些時日讓人不得不高看幾眼,可到底還是“裴真人”隨行的“弟子”,一幫子沒腦子的軍漢語帶調戲,著實是冒犯了。
那領頭的樊詔和一干的軍漢,頓時縮了縮脖子,舔著臉賠笑,期期艾艾不敢吱聲。
“呵!”
站在高臺下方的陳素見此情景,卻忽然輕笑出聲,朝前走了幾步,開口道,“王參將,不妨事!”
她性格大方,行事大氣,有裴楚在的時候,事事以裴楚為主,還不明顯。
在裴楚不在之時,面對著這般情形,絲毫無半絲羞怯。
走到高臺下方的一根木柱子旁,腳步輕巧地一躍跳上了高臺,頓時城外數千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一身紅氅艷麗,眉目雖非絕色佳人,卻也清秀颯爽。
這等英姿勃發的女兒家,便是鳳唐縣縣令郎浦和和囑咐季博才之流,都未曾見過,更遑論許多底層出身的流民逃民之流,尤其是一些個七八歲到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更是看得呆了。
陳素站上高臺之后,環顧了在場里外好幾層的數千之眾,落落大方地拱手行了一禮,笑著道:“各位父老叔伯,既然想看素素我演練武藝,我自是不能拒絕。”
陳素話音一落,在場的眾人頓時雀躍了起來。
“好!素素姑娘要為我們演示武藝了!”
“素素姑娘威武!”
剛剛還被王知呼喝得低眉搭眼的軍漢們齊齊再度起哄,一些個不知人事艱辛的孩童少年,更是歡呼沸騰,興奮無比。
便是那些平日里沉默溫婉,逆來順受的婦人、閨女們,一個個看著陳素站在高臺上,無甚神采的眼眸之中也不免流出出幾絲異樣。
陳素微笑著等眾人哄鬧完后,又輕輕伸手按了按,再次出聲道:“只是大家要看武藝,一個人練終究是無趣得很,不如”
說到這,目光望向高臺下方的人群里,指了指方才起哄叫得厲害的樊詔道,“樊伍長,可愿上來與我搭手!”
“啊?”
正笑得起勁的樊詔一下愣在那里,他是個嘴巴沒把門的,起哄調戲幾句算是不分大小,平日里也沒人與他計較。
驟然被陳素點到名字,還真是有些意外。
可這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時卻有些猶豫了起來,他的年歲差不多都大上陳素一輪,這也罷了,關鍵是他自知不是對方敵手,在這么多眼睛注視下,若是被一個小女娃兒給打敗了,那這張臉真不知往哪里放。
“伍長,快上臺去吧,露一手讓兄弟們見識下。”
“對啊,伍長,你莫不是怕了?”
“伍長你這是自作自受。”
在樊詔身后幾個年歲稍稍小些的士卒,嬉皮笑臉地叫了起來。
此言一出,不少距離得近的流民臉上都露出了戲謔的神色。他們遠道而來,對于這些虎狼士卒和衙役們其實多有畏懼,此前不少人不守規矩,甚至挨過不少鞭子和恫嚇,如今見著這個叫做樊詔的伍長吃癟,不少人都有些快意。
“你們幾個”
樊詔聽到身后同僚兄弟的起哄聲,不由故作氣惱地瞪了這些人一眼。
“樊詔,你還磨磨唧唧作甚?”
這時,一個粗豪的聲音又再度傳了過來。不遠處的參將王知,見著樊詔神色變化,不由吼道。
面對其他人,樊詔這老還能支吾幾下,可被王知這么一吼,立刻如同被嚇著了的小雞仔似的,急忙掛起了笑臉,從人群中跑了出來。
等樊詔有些不情不愿地上了高臺,下方的人群里轟然之聲已經再次響起。
哪怕是流民之中,由于家人罹難,早已經沒什么生氣之人,此刻似乎也來了一點興趣,抬頭望向了高臺所在的方向。
陳素面帶微笑,聲音清越如琴音,望著樊詔道:“樊伍長,你適才想見識我的武藝,這一次可認真看好了。”
“哈哈”
樊詔尷尬地笑了笑,不過到底是行伍出身,雖自知不低,但如此大庭廣眾之下,終究還是有了幾分血性,拱手抱了抱拳,神色認真了起來,“還請素素姑娘多多指教!”
“請!”
陳素輕輕一甩紅氅,抬手示意樊詔。
一番動作,利落干脆,甚為好看,再次引得高臺下方的一些士卒和少數膽大的流民叫起好來。
“這位素素姑娘,當真別有一番風采。”
遠處望著高臺上這場比斗的縣令郎浦和以及季博才,再次輕輕頷首點頭。
他們雖是較之常人見多識廣,但這樣的江湖兒女,有武藝有手段,確實難得一見。
“哈!”
樊詔眼見陳素示意他進招,也不客氣,忽然吐氣如雷,大吼一聲,雙腳踩踏得高臺砰砰作響,猛然一個箭步沖前,右手一記直拳,直攻向陳素的面門。
他的招數并不復雜,甚至有些簡陋,但這用的卻是大周流傳于軍中的一套長拳,融匯了擒拿格斗,出手傷敵的手段。
這一拳只要陳素做出躲避,跟著就是有好幾個招數套在一起。
只是,一拳出手,他才猛然驚覺,陳素竟是不閃不避,在拳頭近到面門前,忽然伸手一搭樊詔的手腕,頓時一股大力,將他整個人給掀翻在地。
“唉喲!”
樊詔一倒在地上,頓時驚呼起來。
這一下摔得其實不算重,但樊詔自知不敵,卻是哎呀呀叫個不停,不肯再爬起來。
“哈哈哈”
下方目睹這一幕的眾多士卒流民,雖沒能完全看清這番變化,但見著樊詔砰地一聲倒在地上,頓時齊齊喝彩了起來。
“你這粗胚,當真是丟臉!”
下方的參將王知,見著樊詔一招敗北,忍不住坡口大罵。
他雖是知道陳素實力不俗,能夠跟隨著“裴真人”左右的人,定然有過人之處,只是一個照面就倒下,多少還是讓他有些不太痛快。
“王參將,不如你上臺與我過上幾招如何?”
陳素聽到王知的呼喝聲,目光頓時落在了王知的身上。
“我?”
王知聞言亦是愕然,隨即連連搖頭,“本參將可不能欺負你一個女娃兒。”
“將軍莫不是怕了?”
不等陳素再開口,躺在地上痛呼不已的樊詔忽然一下坐起身,沖著王知高聲嚷了起來。
王知眼睛瞪得溜圓,看著臺上的樊詔惡狠狠道,“你這粗胚,是想擠兌本將不成?”
“將軍定然是怕了!”樊詔嘿嘿笑了一聲,“素素姑娘武藝過人,將軍怕輸了面上無光。”
“反了天了,本將這就上臺來。”
王知故作憤怒,他自也是知道這些時日流民到來,上下緊張萬分,如今稍稍松弛下幾分,也樂得配合。
“哈哈哈”
周遭一些個哄笑聲再度響起。
就在王知走到高臺之下,準備上臺和陳素過上兩招時,忽然遠處第二層的外墻外,有牛角的嗚咽之聲響起。
高臺上下眾人齊齊抬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面上先是愕然,隨即有了幾分驚慌。
“這是”
陳素柳眉輕蹙,左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