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暮。
滄瀾縣城東大墟的一處人家內,家門高闊,前后有好幾進的屋宅。
裴楚和陳素跟著一個花甲之年的老者,一路經過了這處屋宅的宅院,所見陳設多有破舊,但收拾的還算齊整,一應家中的器物都頗為齊備,墻角還放著些石墨,石臼之類的雜物。
兩人在這位老者的引領下,漸漸來到了西廂的一處小院內。
小院頗為空曠,冬日凋敝,無花無草,除了一株掉落枝葉的枯樹,也無甚景觀可言。
進入院中后,那老者頭前帶路,先后推開了兩間客房的門,然后微微側身站在一旁,示意裴楚和陳素兩人查看一番。
“二位且安心住下,屋舍雖舊,但我家人收拾還算干凈,被褥等物已讓子侄備下,稍后送來。”
裴楚隨意地瞥了一眼這處小院和房舍,心中頗為滿意,當下朝著老者行禮感謝道“勞煩長者安排了。”
“道長客氣了,老朽也是收了道長銀錢的。”
老者臉皮上垮塌著層層疊疊的褶子,又稍稍頓了頓,渾濁的雙眼里似有幾分猶疑,略顯吞吐道,“道長不必聽外人閑言碎語,我這家宅一向無事。”
“劉公放心。”裴楚笑著行了稽首禮。
老者點點頭,佝僂著背轉身便要離去,剛走了一步,又頓了頓,轉過頭來,囑咐道“道長,我家東面廂房,還有內院,多有女眷子弟,或有不便,還請勿要亂闖。”
“這是自然。”
裴楚再次點頭,這劉家看著似衰敗了些,但家口差不多也有十多人,女眷自然也是不少的。
等老者腳步踟躕地離開后,他又朝著一旁的陳素示意,“先去收拾一番吧。”
陳素在旁并未挪動腳步,反而輕輕笑了笑“哥哥不去住客棧,偏來這戶人家投宿,是想看看這戶人家怎么個不安寧法么?可這位老伯,并不覺得有異呢。”
“有也好,無也罷,我們就找個地方歇腳而已。”裴楚笑了笑,又站在院中再次左右打量了一番。
進了滄瀾縣縣城之后,他和陳素最初是要去縣內的客棧投宿,不過恰好在城內一家酒肆用飯時,聽到幾個食客說起,這戶劉姓的人家,夜間有怪響,似有不安寧,所以他才專程過來借宿。
方才那位老人名喚劉睢,已是六十多的年紀。
如今世道不同以往,即便劉家昔日還算殷實,但這些年來進項漸少,見裴楚出手闊綽,自也大方,愿意借住。
不過對方言語之中,覺得家中一切平常,并無怪事發生,只是外人閑言亂語。
入城須飲符水,這是城內有高人坐鎮,而之所以要有如此舉措,裴楚大約也能猜得出來,這滄瀾縣或許有些奇詭的地方。
至于那坐鎮這滄瀾縣城中的高人,裴楚大概也能想到,符水手段,自然年多半應該是道門中人。
大周的禁妖、鎮魔二司,其中或也有這般人物在,但他一路所見州府,基本上多有聽聞,朝廷在一二年前就將這些人撤離。
所以,越州那時候他所見到的龐元生和他下屬的兩個緹騎,不過是由于越州偏遠,才有擱置。
在東越城事了后,裴楚有和豬道人見了一面,對方神色灰敗,自言和幾個道門其他宗門的道人,阻截大妖,最后兩人身死,他失了法劍,無顏再繼續在紅塵晃蕩,要返回宗門。
裴楚通過豬道人所述內容,也串聯起了當日越江之中的水宮浮出江面,兩個飛掠高天的身影,其中一個當就是那大妖。
不過,裴楚從豬道人口中也得知,這等大妖敢入人道世界,大抵也就是在越州、盤州、交州這些天南偏僻之地,像北部的大周腹心,即便如今多有煙塵的幾個州郡,依舊是道門勢力范圍。
尋常妖邪鬼魅,又或是這幾年方才出世的,未能兼顧到,也就罷了。
外來大妖之流,想要侵入,定然會遇著道門中人所阻攔。
這里面頗為讓裴楚不解的是,道門九宗,平常并不干涉俗世,但那紅衣妖女所在的教門,卻在四處掀起波瀾,這里面幾方的關系,或比他想得還要復雜。
“果然離了越州,所看到的東西,要比以往復雜許多。”
裴楚發出一聲感慨,這一路北上寧州,一些瑣碎事不用提,但隨著漸漸深入到諸行百業,接觸到的東西,自身的眼界,也隨之打開。
陳素并未回房,聽到裴楚的話,跟著也是點點頭,“出了越州,突然就發現天地廣闊,好像都找不到自己了。”
離開越州之后,小姑娘似一下成長了許多。
一些小女兒姿態幾乎少有,跟在裴楚身邊安靜了許多,一些個日常生活的瑣事,都會主動去做,許多事倒不用再讓裴楚操心。
同時,對于道術武功,還有裴楚所教授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學得也越發努力。
裴楚對于陳素的變化,看在眼里,但也沒有太過在意。
其實他的心境,與陳素也相差不多,在越州不過江山一隅,但路過盤州,又在寧州行走了些許時日,各州的人文風貌,還有諸多消息傳來,讓人所見所聞,不自覺的就上了一個臺階。
“只是,不知在這滄瀾縣的,又是誰在這里坐鎮?”
道門九宗,裴楚所知的不過是豬道人所在的青侖宗,其他宗門似乎頗為隱秘,仿佛在紅塵之上,俯瞰蕓蕓眾生。
裴楚一路在這濁世打滾,或許有遇到過,或許未曾遇到過,他一時倒不好再做判斷。
陳素看著裴楚思索的神色,忽然又說道“對了,哥哥,我方才進來的時候,見著那后院墻角,有供奉的是一個佛像呢。”
“佛像?”裴楚聞言微微一怔。
他倒是知道這個世界有佛門存在,只是之前也就是在杭家集的藏書里見過一二本佛經,還有就是行路的時候,經過一些深山老林,見到過一些個破敗坍塌得不成樣子的寺廟。
至于真正供奉佛像,信仰佛門的,他目前為止幾乎從未有見過。
天時漸晚。
裴楚和陳素在劉家人的安排之下,吃過了一些熱食,又洗漱了一番,便各自回房休息。
房間內,裴楚盤膝坐在床榻上,先是修持了一會《三洞正法》之中的穴竅參悟,而今他以練通了身的十二處穴竅,法力匯聚更甚從前。
《三洞正法》不講苦修,習練者心境和念頭通暢比之日夜打磨法力更為重要。
裴楚能夠感覺到,他在修煉這門大道法門時,有時數天月余,毫無進度,但偶爾按著本心本意,行善除妖,又或者某一刻,感懷天下,反而能一次連破數個關竅。
這門術法雖是他摸索著習練,但漸漸的自認已悟出了幾分真意。
溫故了一段時間的《三洞正法》所述內容,他接著開始存想“天罡五雷法”。
這門術法與《三洞正法》的練竅不同,雖亦有中乘和大乘,亦是講求內煉,但不走玄關穴竅,這是天人感應之中,以人為小天地的修行法門。
頭像天,足像地,四肢為四季,五臟藏五行,精氣神以天地相感通,即以我之氣合天地之氣,以我之神合天地之神。
又有“了一心而通萬法,著萬法無不具于一心。返萬法而照一心,則一心無不定于萬法”之說,其云山霧里,晦澀繁復,更甚裴楚之前所學之術法。
若非他從無字書中已然學習了諸多外丹術,又經過豬道人曾經偶爾的點撥,再加之上一世的學習習慣,一路多有搜羅一些道藏相互印證參照,只怕是得了通天法門,也根本無法摸著門檻。
裴楚之所以能入門,還有一點在于,雷法雖然是內煉為本,但是以符箓咒法為外用。
他以符箓之術從小乘雷法入手,進而到中乘雷法的內外兼修,也算是水到渠成。
而雷法的內煉修持,最顯而易見的一個好處便是,裴楚的體魄和武藝再度有了精進。
他自得了“九牛神力”之中大半的機緣,氣力大增,武藝自成,只是因有道法的修持,平常雖偶有伸展筋骨,但多數時候,并不像陳素那般時刻磨練武藝。
但在開始修行“天罡五雷法”之后,裴楚漸漸感覺他的筋肉皮膜氣血內腑,似都在吐故納新,有所提升。
這是內煉之法所帶來的好處,一念不生于心,萬神自注一體,精交神會,如影隨形,時日一久,自有神異。且雷法祭煉,雷音電光,又有洗練肉身的功效。
光陰點點流逝,漸至夜半時分。
裴楚在房間內又一次入靖朝元,存想空罡,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異動聲響從房間外傳來。
他猛然睜開眼,雙目在漆黑夜里,湛湛如有電光縈繞流轉。
裴楚飄然起身,打開房門,一躍上了劉家家宅的房頂,俯瞰府。
咕嚕咕嚕——
一陣怪異的響聲漸漸響起。
劉家家宅東院,此刻須發花白的劉家家主劉睢,正和一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的一個石磨旁。
那石磨直徑約莫有二尺多的樣子,上下兩片磨盤皆有三四寸厚,分量不輕。
石磨上又有一個木制的高架,看得出以往是用來給驢馬之類的家牲套枷,用畜力推拉所用。
只是,此刻這看著頗為沉重的石磨,空空蕩蕩的并無人或家牲推拉,卻詭異地咕嚕咕嚕地轉動著。
“父…父親,前日碾麥三斗,昨日已經碾麥一斛,今日,今日還要…”
說話的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看著那咕嚕嚕轉動的石磨,面頰微微抽動,即便不是第一次見,眼中依舊有驚懼之色。
老者劉睢則面色坦然地搖了搖頭,眼中更是隱約有幾分欣喜之色 ,“我佛憐我家日益貧苦,是以前來搭救,我兒不必這般驚慌。”
“父親又來這般說辭,如今連個像樣的寺廟也無。”
那中年男子顯然是不信,只是眼見這一幕,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望著那咕嚕嚕轉動的石磨,喉結滾動,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望向老人問道,“那…那今日…”
老人笑了笑,道“我已與鄰家借麥三斛,今夜子時至天明,當能磨完,我家能從其中得一二斗之利。這般往復,不出三五月,當能再度富貴如昔。”
一斛為五斗,若是磨坊與人磨面多有抽一二斗之利,以補人工。
“父親高見。”那中年男子聞聽此言,眼中露出了幾分徜徉之色,心頭那番驚懼也壓了下去。
從外間的院落里,一點點的將借來的三斛麥搬到石磨前,而后老者劉睢便在一旁,滿滿的往磨盤上方的孔傾倒。
裴楚站在房頂的一處,靜靜地看著劉家父子的這一幕,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笑容。
那劉家父子只看得到石磨自動,以為是神佛庇護,但裴楚卻能夠清晰地看到,此刻石磨盤,正有一個小鬼,套著木枷,在推動著石磨。
那小鬼一身農戶打扮的模樣,瘦弱疲憊,只是依舊在奮力推動著石磨。
“鬼推磨!”
裴楚看著那小鬼的動作,心中亦是有些驚奇。
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但這劉家昔日家境或還不錯,但眼下光景一般,明顯并非是這個緣由。
“餓啊!”
就在裴楚悄然立在房頂上,望著一鬼推磨,二人忙碌不停的時候,忽然隱約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飄飄渺渺,正是從那推磨的小鬼口中發出。
在石磨旁忙碌的劉家兩人完無法察覺,而裴楚身懷“目知鬼神”的道術,有通幽之能,卻能夠聽得真切。
“主人家,主人家…”
在裴楚眼里,那小鬼一邊推著石磨,一邊干巴巴地望著劉家兩人,不斷地唉聲懇求著。
“主人家,可有吃的與我一口!”
“主人家,我與你家已干了二三日的活了,再不與我一口吃食,如何能干得下去?”
“主人家,我著實累得慌,可否別再填麥了,讓我歇歇?”
“做人的時候,我就多是干活挨餓,唉,這做鬼如何也是這般?”
那小鬼又是哀求地叫了起來,一聲聲話語,劉家父子二人毫無所覺,而裴楚干脆直接坐在了屋頂上,欣賞起了這饒有趣味的一幕。
自前番在雪地無端遇見那個叫做郭來的游魂后,裴楚就發覺寧州以北,妖魔精怪少有遇見,但鬼魅之事漸多,且并非都是那種怨氣沖天陰毒之流。
聽那小鬼所言,這已經不是第一日,而劉家父子每日所要磨的麥面卻日漸增多,著實有些意思。
“父…父親親,你看這磨怎么轉得越來越慢了呢?”
就在那小鬼速度越來越慢間,一旁站著的那中年男子,察覺出了石磨轉動變慢,奇怪地叫了起來。
那劉老漢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些不妥當,皺著眉頭道“這般個磨法,這麥面可就不精細了,到了明早,也磨不完。”
就在兩父子說話間,嘎吱一聲,那石磨驟然停了下來。
推磨的小鬼跳到一邊,指著兩父子怒聲罵道“你這主人家,好生無禮,我與你做工干活幾日,卻一口吃食也不與我,不干了,不干了…”
那兩父子看著石磨突然停下轉動,登時面面相覷。
這石磨從前日夜間突然開始會自行轉動,這還是第一次未到天明就停了下來。
一旁一個小鬼則又是叉腰又是手指,不斷地在叫喚著。
這時,高坐在房頂,未被這二人一鬼所察覺的裴楚,忽然目光微微一轉。
那劉家宅院的墻頭,又冒出了一個飄忽的鬼物,這鬼比之推磨那小鬼明顯要肥壯得多,看著衣著似也華麗不少,甚至在裴楚眼中隱隱有幾分身形凝實之感。
這大鬼一出現后,望著石磨邊正在跳腳的小鬼,就笑嘻嘻地叫道“沈兄,如何?今日可得飽乎?”
“好你個祖邦彥,如何敢誑我?”
那農戶打扮的小鬼,一見著這身著錦衣的大鬼,立刻跳起腳來罵道,“我與這戶人家推了三天的磨,卻是半點口食都未能撈著?”
“哎呀呀,沈兄,何其愚乎?”
那名為祖邦彥的大鬼拍著圓滾滾的肚皮,指著一旁的劉家父子二人,大聲笑了起來,“沈兄,你這般只出力,卻不作怪,人家焉能與你好處?”
“如何個作怪法?”農戶打扮的小鬼沈遷問道。
“沈兄是新出城來,不知其中門道,這人心畏威而不懷德,
你只與人好處,那他便只當是天上掉下來的,當先作怪一番,攪得他不得安寧,而后才可得食。”
大鬼祖邦彥又指著正莫名所以,在查探石磨的劉氏父子道,“且這戶人家奉佛,情自難動,當去尋覓尋常百姓家作怪,無不可得。”
“祖兄為何不早與我說!”
小鬼沈遷無比埋怨,“我這幾夜功夫,卻是都白白便宜了這對吝嗇父子。”
大鬼祖邦彥笑嘻嘻道“沈兄莫要氣惱,先隨著我去尋一戶人家…”
裴楚站在高處,眼看這兩鬼將要離去,從房檐上站起了身。
這兩鬼的一番言語,他大抵是聽明白了,這些個鬼物無非就是四下乞食,要人祭祀。
不過這滄瀾縣,似乎縣衙的龍虎氣并未能夠鎮壓一城,鬼魅夜間往來,似乎并無阻隔。
裴楚聯想起白日在城門口,需繳一文錢買符水方能入城,心中大約明白恐怕此地多有鬼魅邪祟。
且兩鬼所說的“新出城”幾個字眼,裴楚聽在耳里,有些上心,暗自猜測,其中莫非是有陰司?
這方世界,裴楚已見識過城隍山神水神,但真正的陰司,他卻還未曾見過。
正當裴楚起身,準備尾隨這兩個鬼物,繼續查探一番,忽然間,一個黃冠道人從墻外躍入院中。
“兩個游魂小鬼,焉敢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