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城,越江江岸。
地面震顫,轟然之聲響起。
在江岸不遠的一處碼頭空地上,一個頭龐然猙獰的巨獸倒在了地上。
一把法劍從頭頂貫入,直沒劍柄。
再無一點聲息。
裴楚晃晃悠悠地從天空落下,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他的手腳都有些顫抖,方才盡管只是拉拽越江之主的頭角,可這番角力,即便以他當前的體魄和力量,亦到了疲乏不堪的地步。
周遭的人群見著那天空跌落下來的巨大狴犴身軀,先是一陣木然,而后驟然高呼出聲。
許許多多的目光落在了裴楚身上,這位在最后關頭斬殺“惡神”的道人,看著似疲乏無力,卻宛如渡上了一層金光。
張萬夫身負十數創,衣著碎裂,鮮血淋淋,可此刻見著那江主跌落后發出的轟鳴,陡然幾步撥開人群,一路踐踏著無數水族妖兵的尸體,疾行趕到了裴楚身邊。
“張兄!”
裴楚臉色煞白,勉力露出一絲笑容。
張萬夫則猶有余勇,一步而上,攙扶住裴楚,口中大笑道:“道人,今日與爾為袍澤,是某家平生得意事。”
“好一個龍種,好一個越江之主啊,哈哈哈…”又是一陣悲愴蒼涼的豪邁笑聲響起。
一個赤手空拳的身影穿過人群,緩緩走到了裴楚等幾人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地上的越江之主。
卻是老漢蘭頗!
但見這位一直腰背挺直如鋼槍,似有擎天撼地氣勢的老人,到了此時,那身形也不自覺的佝僂下去。
花白的須發和衣著上,不知染了不知多少血跡液體,一雙依舊透亮的雙目里,此時有濁淚劃過臉頰。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老人嘴唇輕輕顫抖,再次低聲無言地念了一句。
一路從北地南下,尋蹤覓跡,到了這越江之上,總算通過蛛絲馬跡找到了線索,可想來人已祭祀入越江,卻是再難復見。
看著眼前這位“罪魁禍首”,一時心中悲涼,實是淚落沾我衣。
那邊常備軍校尉向季,衣甲盡碎,左臂軟趴趴地垂落在地,一條腿此刻亦是詭異的扭曲。
這是方才眾人其上,顫抖越江之主時,那越江之主的幾次發威,將他們彈飛甩出去所受到重傷。
只是,即便如此嚴重的傷,向季在旁邊一名僥幸未曾受到太多傷的士卒攙扶下,也掙扎著到了越江之主的面前,雙目赤紅,咬牙切齒,心中亦有無窮快意。
高天之上,幾乎是短短的眨眼見,有濃郁的黑云再度匯聚。
風起云涌間,電光閃爍,轟隆之聲大作。
點點雨水從天空落了下來。
最初還只是細雨蒙蒙,漸漸形成迷障的瓢潑之勢。
東越城內外,慌亂、茫然的人群,再度仰頭望向天空,看著那傾瀉而下的雨水,無數張面容沐浴在雨水里。
“真是那越江之主,是那妖魔作祟,害我無數生民…”
到了此時,有些頭腦的,活著方才見到越江之主肆虐一幕的,甚至一些聽到越江之主死前拼死高呼的,見到了高天上落下的大雨,心中大抵已然明白。
“賊老天!”
在那風雨之中,驟然有一聲如孤狼咆哮的呼號響起。
那是一個矮小瘦弱的老農,跪倒在泥濘的地上,仰天哭嚎。
“耶耶,你在哪里啊?”
有跌跌撞撞奔跑的小小身影,望著那遍地的尸身,哭喊不停。
“兒啊,兒啊,莫要嚇為娘!”
有步履蹣跚的老嫗,棲棲遑遑,沐雨找尋。
江左岸上,本來能行大船的碼頭已然毀壞殆盡,遍地的污泥之中滿是倒地不起的尸身。
有放浪形骸,一路高喊著要吃江主血肉的潑皮,有戰戰兢兢但在瀕臨絕境最后爆發血勇的常備軍士卒,有一腔血勇搏命的許許多多百姓。
城內城外,幾百幾千幾萬,不可計數。
盡在這煙雨之中。
裴楚在張萬夫的攙扶下,漸漸緩過了勁,踉蹌地朝前走了兩步。
望著雨中瘡痍遍地的場景,心頭殊無半點喜悅。
今日東越城,前邊妖女蠱惑人心禍亂一城,之后又是越江之主肆虐,不知多少人罹難。
從楊浦縣到嶧山府君再到今日越江之主,一路所見所聞,讓他對于這方世界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有妖人,肆意煽動人心,以邪法禍亂。
有惡神,以權柄壓著天時,害民食人。
鬼魅、妖邪、旁門左道…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惟幸甚這紅塵濁世,有血性豪氣,有慷慨不屈,有俠義肝膽,有勇烈難當,拋得頭顱,灑得熱血,為我人道立!”
裴楚輕輕吐了一口濁氣,目光掃過一旁的張萬夫、蘭頗和向季等諸多人等,復又再次變得堅定。
站在裴楚身邊的張萬夫似感受到裴楚方才一瞬的情緒,目光望向隨著丁濟還能勉強站起身的寥寥數人,忽然放聲道:“道人,某家入越州時,還小看南國兒郎,今日方知,天下遍地英雄。”
“張兄說的是,我一路行來,遍地英雄,誰又能說我人間無英雄!”
裴楚想起當日江上相遇,張萬夫縱酒高歌,放浪形骸,確實有一種視天下英雄如無物的倨傲,而今日一戰,能讓這位反賊動容的,不是他和向季、蘭頗幾人,反而是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兄長哥哥的潑皮,那些爛到了泥里的常備軍,那些最后一刻瘋狂涌來的諸行百業的血性男兒。
“愿有一日,能見得這天下,稻菽千重浪,英雄下夕煙。”
“娘子!”
這時,不遠處的高臺上,一陣哭喊聲傳來。
“仙姑,是陳仙姑!”人群里有高呼聲響起。
方才越江江水倒流,十多丈高的巨浪勝過越州城墻,那等猶如傾天之勢,全賴這女子獨力支撐。
不說術法神通到了何等地步,便是這股氣魄不讓任何男子。
裴楚望向高臺方向,想起方才陳靖姑借他法劍誅殺越江之主,登時幾步走到越江之主的狴犴本相前,拔出了那把法劍。
劍身非鐵非木,金光已然褪去,卻也不見半點血跡。
等裴楚和張萬夫幾人走到高臺附近,就看到一身臟亂不堪的縣令劉杞,扶著陳靖姑從高臺上走下。
“姊姊!”
人群里,少女阿夾見到這般場景,連忙沖破人群,跑到了陳靖姑面前。
此刻的陳靖姑,面無半點血色,手上的傷痕堪堪結痂,只是出乎意料的,似乎比之前的虛弱模樣還要好處一些。
可即便如此,少女阿夾看到陳靖姑這般模樣,依舊淚如雨下,在陳靖姑身邊俯身說道:“姐姐,小郎在我懷里,你看看,他長得可像你了。”
陳靖姑臉上露出了溫和的微笑,看著少女阿夾道:“辛苦你了,阿夾。”說著,又看了一眼旁邊走過來的少女阿石,再次道,“還有阿石。”
“姐姐,理所應當之事,不敢談辛苦。”少女阿石身上亦是狼狽不堪,聽聞這話連忙說道。
少女阿夾又朝后方指了指,說道:“姐姐,還有這位阿妹,方才是她一路幫著我呢。”
說話間,陳素從人群中鉆了出來,走到陳靖姑面前,臉上露出又是欣喜又是擔憂之色,“仙姑,我與你同姓,我叫陳素。”
“叫我姐姐便成。”陳靖姑笑著看了看陳素,“多虧了你。”
說著,又向少女阿夾道,“阿夾,把孩兒給我。”
少女阿夾聞言,急忙將包裹中白布中的嬰兒交到了陳靖姑手中,眼中的淚水,又簌簌落下。
陳靖姑看著懷中的嬰兒,臉上露出溫婉的笑容,輕輕哄了一陣,伸出手指又在嬰兒額頭輕輕點了一下,身上的氣息越發萎靡了下去。
“仙姑。”
這時,裴楚從人群中走上前,沖著陳靖姑行了一禮。
即便此前未曾見過對方,但今日在越江之上的這番作為,足以讓裴楚心中頗為感懷。
“哥哥!”
陳素在一旁看到裴楚出現,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小步走到裴楚身邊,輕輕喊了一聲。
“做得不錯。”
裴楚看著小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笑著點頭應了一聲,他方才雖未能察覺陳素在哪,但這番對話,大概也猜出了一二。
而后,目光再度望向陳靖姑,將手中的法劍地上,“多謝仙姑方才借劍。”
陳靖姑微微將目光從嬰兒臉上移開,望向站在雨中的裴楚,淡然笑道:“道友為民除害,失了兵刃,這法劍便送于你了。”
說完,也不再看裴楚,望向了一邊的劉杞,“官人,我們回家去吧…”
女子懷中抱著一個嬰兒,一手抬起似在為嬰兒遮擋雨幕,男子目光關切,脫下了臟兮兮的官袍,又罩在了女子和嬰兒上方。
兩個少女一左一右陪同著,唧唧一聲怪叫,之前一番大戰不知跑道哪里去的白猴又出現,站在幾人身前,又是蹦又是跳。
大雨朦朧之中,幾人就這樣漸漸遠去。
“哥哥,仙姑會沒事嗎?”陳素站在裴楚身邊,看著幾人遠走,輕輕扯了扯裴楚的衣袖。
裴楚目送幾人,一時也無言語。
“快看,快看!”
忽然,人群之中,有驚呼聲響起。
越江江面上,驟然出現了一個漩渦般的滾滾激流。
一個白色的身影突然從江水中飛射而出,清唳一聲,遙遙飛向遠處。
空中欣喜的聲音落下,“這一次,總算不曾白跑一趟,這龍種倒是有不少好東西。”
后面,又跟著一個黑色的老鴰,同樣從水里飛出,遁入高天。
一陣陣刺耳的聲音響起,“大王,且等等我。”
正當裴楚見著這兩個身影,尤其是那老鴰時,下意識舉起法劍心中警惕。
忽然,江面之上,突然一個浪頭掀起,一座殘破的宮殿,驀地從水下冒出。
只是那原本看著應當是美輪美奐的宮殿,似乎遭了外力的破壞,已然碎裂不堪,甚至連宮殿外間裝飾的珊瑚珠玉,都不見半點。
宮殿內,又有一陣陣的驚呼和喊聲傳出。
一個巨大的白螺突然浮在江水之上。
那白螺上坐著謝采文謝瑞一家,又有許多各色的少女。
在江岸邊悲愴難忍的老漢蘭頗,驟然見著那白螺上的一個白發的少女身影,再次老淚縱橫,幾步奔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