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
遠安縣城外。
一簇簇的篝火燃起。
裴楚坐在城門外稍稍偏遠一些的位置,看著夜幕下這座縣城外涌動的人群。
人群里多數都是青壯勞力,也有一些攜家帶口的,裴楚在路上還只是偶爾三三兩兩遇上,可一路聚集,到了遠安縣城外,總數差不多已經達到了一兩千人。
可如此眾多的人聚集在這里,并未多大喧鬧,白日里的奔波趕路,似乎已經讓這些人耗費了大量的氣力,一個個臉上多半是麻木,偶爾目光落在了遠處的城墻之上,又會生出幾許希冀。
“進城就好了,進城就能找到活干,能有生計!”
“孩兒病得厲害,明日進城里,再去找個大夫好好看看。”
“城里已經有大戶出來說了,愿意招手人手,現在天時雖然不早,但還能種上一茬莊稼。”
“這邊離著越江就是好!就是連番趕路,母親似乎病倒了”
嗶啵的火焰燒灼聲和各種低聲呢喃哼哼之聲,傳入到裴楚二中。
他再次遠遠望了一眼遠安縣的城墻,心中對于聚集在此處的許多鄉民所說的“進城就能找到活干”之類的話,隱隱有些不太看好。
以他的眼力,即便在夜幕當中,間隔有一定的距離,他依舊能夠看到城墻上來來往往的衙役似乎都在打著火把,其中還不乏一些士卒打扮的人群,皆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態勢。
遠安縣在東越郡算是上縣,臨近越江,水路通達,只是地勢稍稍限制,城是依山而建,若想要往東面進入縣城腹地,南北都有山嶺,需要繞行,所以這座城也算是東越郡的關隘。正因如此,遠安縣如同楊浦縣一般,也有千余人的雜役兵。
看著城頭這些衙役兵丁兵器齊備的模樣,裴楚暗暗覺得,遠安縣城內可不見得歡迎這些“流民”入城。
“道長!”
一聲弱弱的呼喊聲在裴楚耳邊響起。
裴楚轉過頭,就看到一張香靨凝羞的俏臉正對著他,雖不著粉黛,自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小家碧玉之態。
這是林月娘洗去了臉上用于偽裝的污垢后,露出來的本來面目。
“道長,請用!”少女柔柔的聲音再次低低響起,說話間將手中一個陶碗裝盛著一些混雜著稻米和粟米的稀粥,遞到了裴楚面前。
“多謝林姑娘。”
裴楚笑著伸手接過,手指間能夠感覺忽然觸碰到少女纖細的手指,柔嫩冰涼,似乎并無農家女子的粗糙。
少女似乎感覺有些不妥,耳根微紅,急忙側過臉去。
裴楚看著對方的動作,眨了眨眼睛,似乎頗感有趣。
遠處的篝火堆里,幾個青壯似乎注意到了裴楚這邊的動靜。
尤其是落在了林月娘身上,一個個不免為之側目,若非一旁的裴楚一身道人裝束,又攜有長劍,不少人恐怕早有了其他心思。
裴楚一碗熱粥咕咕下肚,微微擦拭了一下嘴角,真要放下手里的碗,旁邊林月娘已經伸手過來,“道長,我來!”
“勞煩林姑娘了。”裴楚笑著點點頭。
旁邊的林月娘嫣然一笑,默默低頭收拾起來,并不言語。
一切收拾妥當完畢,林月娘又挨著裴楚身旁坐下,眉眼之中似乎有些疑惑,低低問道:“道長,我們這往后是要去哪里?”
“去哪?”
裴楚笑了笑,恍惚間有點想起離開楊浦縣時,陳素也是這么問他,小姑娘離開身邊一段時日,他一時泛起了念頭,也不知對方近況如何,只能等到東越城再碰頭了。
輕輕呼了一口氣,抬頭遙遙望著燈火透亮的遠安縣城墻,“等明日城門開了,我們過了遠安縣,然后再尋一條船只前往州府東越城。”
說著,裴楚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邊坐著的少女,問道,“林姑娘可是想到有投奔之處?”
林月娘搖搖頭,而后低垂著頭,又再度柔聲道:“奴家已然無了牽掛,道長去哪,奴家便跟著去哪。”
“是嘛…”裴楚神色淡淡地點了下頭,而后笑又笑道,“那便好。”
“嗯。”少女糯糯地應了一聲,低著頭似乎身體越發挨近了裴楚一些。
“方老兒,方老兒!”
“方老兒,你這是犯病了?!”
人群的一簇篝火前,忽然有喧鬧之聲響起。
三四個青壯圍著一個緩緩軟倒在地上的老人,連連呼喊不停。
就見那老人臉色發青,嘴唇發紫,倒在地上身體微微抽搐了起來。
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但絲毫沒有半點作用,反而只能看得那老人身體兀自戰栗抖動個不停。
旁邊其他處圍觀到這一幕的許多人,一時心有戚戚,外出謀生,最擔心的就是這等情形,身體一旦垮了,那才是真的萬般不由人。
況且,此刻聚集在此地的多是一些佃戶農夫,往常自家遇著這等事情,就只能干看著,如今即便物傷其類,可也沒人能夠想出個解決的法子。
“諸位且讓讓!”
不知何時,裴楚已然走到了人群旁邊。
“道長可有救治之法?”
圍在這老人身邊的一個漢子雙目微紅,也不知是這老人的子侄輩還是其他,看到裴楚走過來后,臉上浮起了一絲希冀。
裴楚并不做聲,只是稍稍將人推開,看著地上老人的癥狀,不由眉頭稍稍蹙起。
“道長?”旁邊的那漢子看著裴楚的神色,又輕輕喊了一聲。
裴楚微微頷首,沖著這漢子道:“去取些清水來。”
“是是。”漢子連忙應是。
片刻時間就用一個小碗盛了些許清水,交到了裴楚面前。
裴楚取出一張“祛毒符”,引燃調和后,讓那漢子扶起老人,將這些符水從老人嘴里灌了下去。
短短片刻時間,老人的面色似乎就恢復了些許,引得那漢子欣喜無比,連連沖著裴楚感謝。
圍觀的眾人見到了這一幕,一時也低聲議論了起來。
“道長,真的是道長!”
這時,人群里忽然擠出來一老一少兩人,神色激動無比地跑到裴楚面前,前面的老人滿臉驚喜地喊道,“方才小老兒和我家孫兒在遠處聽得有道長救治百姓,就猜是道長,不想真的是道長當面。”
“原來是你們二位。”
裴楚看清了跑過來的這一老一少,正是他白日所救的那一對祖孫。
“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老人看到裴楚之后,拉著衣袍,就要沖裴楚行大禮。
裴楚連忙上前拉住,“老人家,這可使不得!”
“使得使得。”那老人口中連連叫道,“若非道長救我祖孫二人,我們哪里能走得到這里。”說著,又沖旁邊的少年使了個眼色,“乖孫,快快給道長磕頭!”
“多謝道長救了我祖父!”那少年聞言立刻拜倒。
“不必如此。”裴楚又伸手將其扶起。
說話間,人群里一個看著年歲也不小的老者,見得這邊動靜,朝著那老人喊了一聲,“劉老兒,你識得這位道長耶?”
那白日里被裴楚用“祛毒符”救治的劉老漢,胡須翹起,滿是自豪地嚷聲道:“老漢我今日在道旁倒下,正是道長用符水救了我性命。”
“道長真會治病救人?”
那個問話的老人先前就看得裴楚的救人,只是心底還多少拿不準主意,突然聽得一個熟識的也這般說,立刻叫嚷了起來,幾步奔到裴楚面前,哀求道,“求道長救我婆娘一命!”
說著,又沖后方喊了一聲,“小五、幺兒,快把你娘抬過來,給道長看看。”
“讓讓,讓讓!”
呼喊聲響起,兩個漢子扛著一個面容枯槁的老婦人,匆匆跑到了裴楚面前。
“放下放下,不必如此。”
裴楚走上前,讓兩個漢子將那婦人放在地上。
目光再度在那婦人身上掃了一眼,看著那老婦人面色煞白,嘴唇有紫黑之色,眼中驟然閃過一絲莫名之色。
“道長!”旁邊的老漢和兩個漢子又一齊看著裴楚,眼里滿是期待。
裴楚輕輕點頭,看著周遭幾人的目光,稍稍安慰道:“幾位莫要著急。”說著,再度翻找出了一張“祛毒符”,調了一杯符水給這個老婦人服下。
幾口符水飲下,老婦人面色就起了變化,雖然還未清醒過來,但旁邊圍觀的眾人,都能夠看得出來,這老婦人似乎氣色要比方才好上了不少。
一連救了兩人,人群之中再次望著裴楚的目光已然不一樣。
“道長是活神仙啊!”人群里不知誰人忽然叫嚷了一聲。
“道長,我家孩兒一直昏厥著,求道長救命!”
“我兄弟一直上吐下瀉,勞煩道長看看!”
“道長我今日沒什么氣力!”
這一番呼喊,本來還算安靜的人群里,漸漸變得喧鬧了起來。
裴楚環顧四周,看著一雙雙望著他的眼睛,還有忽然涌向他的人群,心中那種怪異的感覺越發強烈。
“莫非是被人下毒了?”
裴楚心中疑惑,這些人在看到他之后,神色似乎有些亢奮,把他當做了最后一根稻草,但以他的觀察,又一時無法看出這些人是哪里不對勁。
“道長,還請救救我家孩兒!”
一個中年婦人從人群里擠了出來,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幼童,撲咚一聲,跪在了裴楚地上。
“你這婆娘,如何敢擠到我前面去!”
看到那中年婦人拼命擠到裴楚面前,前面一個已經到了裴楚面前的漢子立時不滿,大罵了起來。
裴楚皺了皺眉,剛要出聲喝止,忽而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裴楚身邊響起。
“各位鄉鄰,莫要擁擠,請一個個上前來!”
一直柔柔弱弱站在裴楚身后的那個農家少女,不知何時主動站到了人前,指揮起了許多鬧哄哄的鄉民。
舉手投足之間,再無半點之前的羞赧怯弱。
“多謝小娘子,我們聽你的!”
“小娘子真個兒標致,是道長的隨從耶?”
“小娘子,行行好,我孩兒病得不輕,且讓道長先為我孩兒看看。”
七嘴八舌的聲音再度響起。
“諸位莫要慌亂,道長會為諸位鄉鄰逐一醫治。”
林月娘站在人群之中,來來回回安排著一些個混亂的人群,偶爾還回過頭沖著站在不遠處的裴楚,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裴楚看著林月娘轉頭沖著他露出笑容,再看著面前短短片刻就涌動起來的諸多農戶鄉鄰,忽然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只是不等他再多做其他,方才跪倒在他面前的那個中年婦人,又痛哭流涕地哭喊了起來:“道長道長,救救我孩兒…”
裴楚又低頭看了一眼被那婦人抱在懷中的孩童,不出他所料,依舊是有中毒之狀,當即點點頭:“這位嬸娘且寬心。”
說著,裴楚轉身從行囊里翻出了紙筆,他隨身帶著的幾張“祛毒符”已用完,唯有當場開始畫符。
一連畫了幾張,又調了一杯符水,交給這中年婦人,讓她喂孩童飲下。
那名孩童似乎身體頗為強健,一杯符水飲下之后,沒過多長時間面色已然恢復平常,很快還能爬起身,奶聲奶氣地呼喊起來。
之后,裴楚又接連治了幾人,其中有些是傷病,他無能為力,但還有三五人或老或少,都是有深淺不一的中毒跡象。
裴楚詢問這些人近幾日是否誤食了什么東西,這些人期期艾艾,又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今能夠跑到著遠安縣來謀生的,多數都是家中差不多失了生計的,一路穿縣過府,野菜野果吃不了少,哪里說得清。
“真的是裴道長!”
正當尋求裴楚醫治傷病的人群,稍稍消減下去幾分,忽然又傳來了一陣呼喊。
幾個勁裝打扮的護衛將一些個鄉人擠到了一旁,擁著一個大腹便便商賈打扮的男子,走到了裴楚面前。
那商賈打扮的男子一見到裴楚,登時熱淚盈眶,拜倒行禮,“道長還識得我么?當日道長在清源縣求雨,小人曾前往道長住處拜訪!”
“清源縣求雨?”
“道長還會求雨?”
“我等便是因今年多旱,是以不得不離鄉外出謀生!”
人群里有聽到那商賈所說的,登時不少人齊齊精神一震。
方才那些似乎受了傷病的,畢竟還是少數,多數人只是圍觀看個熱鬧,可一說到求雨,那是當真關系到自身。
那商賈打扮的見著周遭的動靜,不由得意起來,替裴楚吹噓道:“你們這些癡人,不知真人當面,裴道長乃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當日在將樂郡的清源縣,道長高立于法壇之上,呼風喚雨,好一通做法,那清源縣旱得不比你們鄉里厲害,可道長做法之后,全縣真的是池滿溝盈,山鳴川響,足足有了好幾尺的雨水。”
“只是——”說到這里,那商賈打扮的男子又頓了頓。
“只是什么?”旁邊的鄉人里不知誰問道。
“只是讓道長受委屈了。”那商賈打扮的男子朝著裴楚深深一揖,行了個大禮,而后才朝著后方的諸多鄉人道,“裴道長在清源縣求雨,本是大好事,可其他縣里的貪官污吏,嫉恨道長為清源縣求雨,污蔑道長為妖人,發下了海捕文書,著實可恨。”
“呸,這些朝廷的官,哪里管過我等死活,像道長這樣的大好人,竟然還要污蔑!!!”
“那些個狗官!”
“道長我家也缺雨水,還請道長前去求雨,我等愿意為道長立生祠,日夜祈福!”
“道長,我等絕不會讓那些個狗官來拿道長的!”
“道長方才救了我家孩兒,誰要是敢害道長,我定與他們拼命。”
人群轟然之聲更大。
有為裴楚鳴不平的,有感念裴楚方才救人的,也有期待能夠去其他地方求雨的。
站在場中,裴楚感受著一道道熱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一時復雜莫名。
津津——
忽而一聲馬嘶長鳴聲響起。
人群外,白馬紅裙,在夜幕的篝火映照下,格外的吸引人眼球。
喧鬧的人群里,不論老少一時都挪不開眼睛。
白馬上高坐著一個紅裙女子、背負一把長劍,氣質冷艷的女子,這女子一個利落的縱身,從白馬上跳了下來,無視諸多目光,徑直朝著裴楚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颯爽磊落,英姿勃發,竟是讓一眾圍在周圍的鄉人百姓,不由自主地讓出了一條道路。
紅裙女子大步走到裴楚面前,冷艷的面容上似有欣賞之色,“小道士,我方才在一旁都聽了,不想你還是如此英雄人物,前番卻是我失禮了!”
這話一出,不等裴楚回答,圍觀的人群氣氛再度熱烈了起來。
那大腹便便商賈打扮的男子率先叫好道:“道長為民奔走,若我是女子,亦要一見傾心!”
“之前還有個女子隨同道長一起呢!”有人又呼喊道。
話音剛落,就見農家少女裝束的林月娘擠出了人群,俏生生地站到了裴楚身邊,“道長救過月娘性命,天涯海角,月娘都愿意隨行。”
“哈哈哈…道長好艷福啊!”
“只望道長莫要忘記去我縣中祈雨!”
“道長不如還俗!!”
“胡言什么,不過我聽聞道人亦可娶妻。”
人群里,不知何人鬧哄哄地叫嚷著,引得諸多圍觀的鄉人紛紛鼓掌叫好起來。
“還真是有趣!”
站在眾人當中,裴楚先是掃了一眼那紅裙女子,而后又瞥向旁邊一身農家少女裝束的林月娘,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轟隆!
正在這時,遠安縣的城門忽然緩緩打開。
一彪人馬飛馳而出,朝著朝著城門外的人群沖殺而來。
為首的是一個甲胄齊備的武將,手里揮舞著大刀,暴喝如雷:“大膽妖人,竟敢在此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