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裴楚看著忽然涌出來的一群青壯,微微有些詫異,“這是把我當賊了?”
他一路經過了不少村鎮,或有禮遇,或有冷淡的,但第一次才剛靠近,就被人當做竊賊,這還是第一遭。
“好大一口肥豬,這口肥豬定也是這道人不知從哪里偷竊來的。”
人群中有人看著豬道人那肥碩的豬身,不由叫了起來。
七八百斤的大肥豬,尋常人一輩子都難以見著。想想那一身肥膘,又不知能讓多少人都吃上個幾斤肉。
“唉,這道人的徒弟好像是個女娃兒!”
“女娃兒,你且說說,是不是被這個小道士誆騙了?”又有人高聲喊道。
“哥哥——”
陳素騎乘在豬道人化身的白豬身上,看著周圍涌出來的人,臉上并無緊張之色,只是望向裴楚。
裴楚輕輕笑了笑,給了一個示意安心的眼神。一旁的豬道人則跟著哼哼兩聲,他聽到人說什么一口大肥豬的時候,就知這些人打什么主意,只是在人前卻不好開口說話,只能哼哼兩聲以表不滿。
裴楚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這一望之下已然看出了圍著他的并非什么賊人盜匪,反而多像是這處大莊園的家丁佃戶之流。
這些人將裴楚圍住,倒也沒敢動手,只是一個個眼神滿是警惕。
“眾位莫不是有什么誤會?”
裴楚見這些人沒有動手,他倒也沒有著急,只是盤算著這劇情似乎有些老套,不知是遇上了佯裝普通人的匪類,還是撞見了黑吃黑的莊戶。
這時節,越州大的縣治郡府,面上看著還算承平,但鄉野之地,各山之中還是多有盜匪。當然也不乏一些大戶欺壓外鄉人之類的事情。
“少主人來了,
就在這時,從人群之中走出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一身錦衣大褂,看著裴楚幾人惡聲惡氣道:“道人,快快將偷竊我家的錢財還來。”
“這是正主來了。”裴楚望著走過來的年輕人,心中有了計較,笑著問道:“這位公子,你我往日可曾見過,為何說我偷竊你家錢財?”
“我是不認得你,可有人認得。”
那年輕人冷笑一聲,朝后面喊了一嗓子,“毛三,你且過來,看看是不是這人?”
說話間,一個矮小的身影已然從年輕人后面鉆了出來,一看到裴楚和陳素兩人,便連連搖頭,“少主人,錯了錯了,那天來莊上的是一個道姑帶著個道童,那道童看著也有十五六歲。”
“錯了?”
年輕人聞言微微一愣,正要說話間,就聽后面又是一陣腳步聲響起,“我兒,我兒,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太公。”
“周老爺。”
人群里的問候聲接二連三的響起。
這處莊園看似只是一個莊子,但其實不比尋常的村小到哪里去,只是莊中的佃戶莊客,都是依托著這莊子的主人家討活過生計。
那年輕人聞得后方動靜,趕忙跑回去,攙扶住了一個年過花甲身形佝僂的老人,“父親,方才莊外突然來了過路的道士,孩兒想起前些時日,您說的失竊一事,正在詢問。”
“我兒怎可唐突。”周老太公一手拄著拐,一手被年輕人攙扶著,面色不虞地呵斥道,“為父已然說了,那是仙姑卜掛算出來的,有鬼物來家中取財,替我們周家擋了劫難。”
“是是,孩兒知道了。”聽到周老太公如此這般說,年輕人趕忙低頭應是。
那周老太公又走到了裴楚幾人身前,先是端詳了裴楚和陳素一眼,上前行禮道:“道長,犬子失禮了,唐突了幾位。”
“無事。”
裴楚對這個小誤會沒有這么放在心上,一般村鎮市頭,如果不是交通要地,平常時節少有外人,只要不是惡意的害人,鬧出這么個烏龍倒不太稀奇。
那周老太公又看了一眼陳素騎乘著的大白豬,訝然出聲:“這…這莫非是道長的坐騎,如此肥大,實乃老朽平生罕見。”
大白豬聞聲登時哼哼了起來,似在表達不滿,陳素更是噗呲輕笑出聲。
裴楚抿嘴微笑,點了點頭,“老居士,我兩人錯了宿頭,可在貴莊借宿一宿?”
“遠來是客,自是應當。”周老太公含笑點頭。
旁邊的年輕人則忍不住喊了一聲,“爹,這道人來歷不明…”
“我兒休得胡言。”周老太公聞聲登時再次呵斥了一聲,又朝裴楚作揖道,“我少年時也多慕修仙問道之事,只是遍尋無果,看道長有如此奇特靈騎隨行,當是高功大德,能來我莊中,是我周家莊之幸。”
“有勞老居士了。”裴楚打了個從豬道人那學來的稽首,出聲感謝。
幾人說話間,圍繞在周圍的莊客都一一撤去,裴楚和陳素兩人跟著一齊進入到了周家莊之中。
進入到了周家莊之中,裴楚能夠看得出著莊子算是極為富庶,轉屋角里牛羊滿地,打麥場上鵝鴨成群,比之裴楚在杭家集所到過的杭家,也不遑多讓。
很快裴楚和陳素便有人引到了莊中的一處別院安頓,至于豬道人,裴楚只是和幾個仆役交代了幾句多給新鮮瓜果菜蔬喂食便可,其他的也不用他多去操心。
到了晚間,莊中又有仆役打扮的,前來邀請裴楚和陳素參加宴席。
席間,裴楚也漸漸了解這周家莊的一些事情,這周老太公頗為仰慕僧道之流,所以但凡有過往僧道投宿,多有禮遇。
這點其實裴楚也理解,這方世界有鬼祟妖魔,昔年被朝廷鎮壓雖然不顯,但偶爾還是有蹤跡可循。
到了近些年漸漸猖獗起來,凡是大戶人家或者有點門路的,更是了解的不少,于僧道巫覡都多少帶著幾分敬畏巴結之意。
便是在禁妖司顯赫之時,有度牒的道人行走,也多有受到禮遇的。
而之所以會把裴楚認為竊賊,則是由于前些時日這有路過的一個道姑帶著童子前來投宿。
周老太公照舊禮遇有佳,那道姑當時料定周家莊當有劫難,不過讓周老太公不必驚慌,她已有解決之法,只是會讓這周家莊破些錢財米糧,并囑咐周老太公不要聲張。
周老太公最初并不以為意,反而是他的獨子周定第二日帶著莊客從縣中趕回來得知此事,定要尋那個道姑一問究竟,只是已遍尋無果。
此后,這周家莊果然每日夜里都丟了些金銀財物,甚至倉庫中還有米糧失竊。不算太多,但接連一段時間如此,即便周家能扛得住,但平白丟失了這許多東西,也不免導致人心惶惶。周定氣急之下,自是讓手下的人多加留下,今日裴楚和陳素前來,恰好趕上了這樁。
“其實也不止是我家,我聽說這縣中大戶,似乎夜間也多有錢財米糧失竊之事。”席上,周老太公長嘆一聲,又將近些時日聽聞到的幾家大戶出現的事情說了。
“這是有妖人作怪呢?”
裴楚在席間聽完了前因后果,心中涌起了一絲疑惑。如果真有法術的僧道行走,便如裴楚這般其實錢財之物,并不需要太過操心。
關鍵在于,這周家莊從丟失財物開始,似乎并非一日,而是一直在進行,這就有點耐人尋味的意思了,再加上不止失竊一家…
“妖人有時比妖魔還可怕啊!”
裴楚想起楊浦縣一事,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對于周家丟不丟錢財其實并不關心,這等大戶,如果以階級立場而論,幾乎沒什么好說的。
不過裴楚自知,這是個鬼神世界,抓矛盾要抓的最主要的矛盾,他屁股坐在人道這邊,有些事,至少不是現在該去考慮的。
他只是從周老太公說起丟失錢財米糧不止他一家,尋覓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氣息。
裴楚沉吟了一陣,又抬頭望向席間對他似乎依舊帶著幾分敵意的周家少爺周定,笑道:“周公子,不如今夜你與我一起來捉賊如何?”
周定顯然大為意外,看著裴楚面有怪異之色,“道長是說要捉偷竊我莊中財物的盜賊。”
裴楚微笑點頭。
夜晚。
周家庫房的小院中,墻角的一處僻靜角落,幾張桌椅擺放其中。
周定正縮著脖子,左右環顧著黑黢黢的院子,看著坐在不遠處座位上的裴楚,不由湊了過去,“道長,要不我還是喊些莊客來,將火把點起,好搜尋出那竊賊的行蹤。”
裴楚老神在在地看著周定,笑道:“這法子周公子之前可是已經用過了?”
周定微微赧然,“是用過了,只是這周圍太黑,我…”
裴楚慢悠悠地從懷中拿出了一張符箓,沖著周定繼續道:“周公子可膽大?”
“道長這是何意?”周定聽到這話,滿是不解。
裴楚笑了笑,將手中的那張符晃了晃,又從旁邊的茶幾上,端起了一杯茶,道:“若是膽大,我為公子開個天目,看看那盜賊模樣。若是膽小,那便不要麻煩,待我為莊中抓了竊賊便是。”
周定聞言微微怔了怔,看著裴楚臉上似有不信,但又帶著幾分猶豫。
裴楚不理會周定,抬手將一張“開天目符”以法力引燃,化入茶杯中的符水,舉到對方面前。
周定面色變幻一陣,最后咬了咬牙,“望道長不要誑我。”說著,接過了那杯茶,仰頭喝了下去。
這一下,周定只覺得眼前驟然明亮,原本黑漆漆的院子,忽而在眼前變得明亮許多。
“道…道長,這符…這符…”周定一時瞠目結舌,有些說不出話來。
裴楚笑了笑,“大約有一夜的效用,周公子今夜最好不要走遠,免得見到了一些不想看到的東西。”
“是是是。”周定聞言連忙點頭,最初對于裴楚還抱有些不信任,可在這張“開天目符”后,登時都拋卻到了腦后。
兩人靜坐在院中,周定耐不住困頓,幾度已經靠在院中的椅子上睡了過去。
一直到了四更天左右,一直在靜坐打磨法力的裴楚忽而睜開眼,輕輕伸手推了一把坐在旁邊的周定。
周定霍然驚醒,看著裴楚問道:“道長可是…?”
裴楚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兩人便安然坐在那里。
不多時,似乎有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響起。
院子的一處門廊上,一個小鬼不知從那里摸了出來。
只見那個小鬼約莫長三尺許,紅發圓眼,黑瘦如猴,正大模大樣地在門廊上行走,毫無半點忌憚。
周定看著這一幕,頓時瞪大了眼睛,面容驚駭無比,好在有裴楚提前提醒,死死地捂住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那小鬼穿過了門廊,一路朝前行走,所去的方向正是庫房。
等到那小鬼身體漸漸沒入到了庫房,周定才驚駭欲絕地望著裴楚,低聲道:“道…道長,你為何…”
裴楚輕輕搖了搖頭,并不起身,只是輕聲道:“不急,且看看它要做些什么。”
周定吞咽了一口吐沫,身體不由微微顫抖了起來,尋常人如果不是膽大果決之輩,多半都是這個模樣。
又過了小片刻的時間,沙拉沙拉的一陣細微的響動聲傳了出來。
周公子再拿眼睛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就看到方才那個小鬼,雙手用力拖曳著一個包袱,似乎想要往哪里去。
那包袱似乎極為沉重,小鬼幾次拖曳得中途吐出了老長的舌頭,仿佛在喘著粗氣一般。又不時用腳去踢那包袱,仿佛在泄憤抱怨。
裴楚看得有趣,旁邊的周公子愣愣地看了一會后,一顆緊繃的心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兩人就這么在墻角看著那小鬼拖曳著沉重的包袱,一路穿過了庫房外的長廊,而后裴楚又安撫了一下周定,腳步輕飄地跟了上去。
“目知鬼神”的道術能見得鬼物,甚至能讓鬼物對于他的生人氣息感應都小上不少,但以周定的腳步沉重,想要跟上著小鬼,自然是不可能。
裴楚一路遠遠看著這小鬼穿過了周家幾處宅院,一直來到了周家大堂中間,那小鬼才停下了腳步,仰躺在地上,似乎累癱了的模樣。
良久,這小鬼似乎歇息夠了,奮力將那包金銀扛在肩上,忽而跳起,朝著大堂當中的一幅畫鉆了過去。
那是一副“五子登科”的畫像,五個童兒的畫像里,赫然少了一個。
裴楚見機得快,猛然一步躍出,那小鬼被裴楚驚嚇到,驀然轉過頭,見裴楚似乎在盯著它看,登時嚇了一大跳,一下扔了背上的包袱,就要鉆入畫中。
但這么一頓,裴楚已然趕到,一步邁出掐住了小鬼的脖子。
過了片刻,那周定跟著也感到了大堂,看到裴楚掐住了那小鬼,心中又驚又怕。又看到跌落在地的那個包袱里,盡數是一些金銀之類的物品,到了這個時候,已然再不可能不明白。
裴楚又將那小鬼提得近一些,問向周定,“周公子,這賊首可還要留著?”
周定聞言登時連連擺手,“不敢留不敢留。”
裴楚聽完也不甚在意,隨手將那小鬼掐成了一團陰氣。
周定眼見小鬼已然散了,心下膽氣稍稍壯了幾分,又是叫醒了不少莊客,還有老父周老太公。
等人都到了,又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裴楚這才將那副畫取了下來,朝周老太公問道:“老居士,這畫可是那道姑留下來的?”
周老太公似乎回顧了許久,搖搖頭道:“老朽人老頭昏,并不記得了。”
“家中大堂原先這幅是花鳥畫,不是這個童子圖。”這時攙扶著周老太公的一個婢女跟著出聲。
“那就沒錯了。”裴楚點點頭,隨即將那副“五子登科”的孩童畫收起,“這幅畫便由我收下,往后當不會再有財物丟竊。”
周定忙不迭地點頭,看到裴楚轉身離開,又沖著旁邊的幾個家丁叫道:“燒了燒了,把大堂,不把家里的畫都燒了。”
離開了周家大堂,裴楚一路摩挲著手中的那副“五子登科”,不應該是“四子登科”的畫像,眼神明滅不定。
“這是五鬼搬運術,還是其他什么法術?我得問問豬道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