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楚喘著粗氣,跌坐在了地上,仰頭看著那虛空上浮現出的浩大虛影。
“這就是楊浦縣城隍?”
這個世界有術法神通、鬼神精怪,自不必多言,然而真正能夠見到一個神靈,那種震撼依舊讓人心神搖曳,難以想象。
忽而,他的耳畔似響起了一個如吟如詠的聲音,仿佛在對他說話,又像是自揭心事過往:
墜落江河二百年,
每逢好事可人憐。
遇危救急逃生路,
不致沉軀赴水眠。
上天見我三德愿,
擢升楊浦城隍仙。
生民有靈應識我,
去時還似來時天。
河岸之上。
慌亂奔逃的人群在轟然巨響之后,倏然寂靜。
不論是潰逃的官軍,還是費勁千辛萬苦爬上城頭逃命的升斗小民,所有人盡皆呆滯當場。
“城…城隍爺!”
“是城隍爺顯靈了!”
“求城隍神解救我等苦難!”
城墻內外,有逃出城的黔首跪倒在地,聲淚俱下,連連叩首祈求。
亦有官軍丟了兵器,匍匐在地,似在請求開恩。
便是那兩名禁妖司的緹騎,見多識廣,可真神顯身,依舊是平生第一次見。特別是那位身穿鶴氅的老者云誠,拉著身邊的力士湯休,兩人整頓衣冠,認認真真躬身行禮。
唯有那楊浦縣縣令廖知遠,神色變幻,僵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楚再抬頭看時,就見虛空中那頭戴烏紗身穿錦衣的城隍神虛影,忽然衣著變了一下,成了一襲麻布粗衣,遙遙對著裴楚仿佛作了一揖,接著遁入空中,消失不見。
轟隆隆的水流聲繼而響起。
宛如江河倒扣的滾滾河水重新回到了河道之中,幾乎以肉眼所見的速度就悄然退去。
忽然一道水流憑空飛起,直入天際,幾乎是眨眼間,在楊浦縣縣城上方就匯集成了一朵陰云。
裴楚站在河岸邊,愣愣出神,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臉頰,隱有水漬。
“下雨了?”
裴楚回過頭看向依舊火光滔天的縣城,開始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接著成了瓢潑大雨,將城內熊熊的大火壓了下去。
城頭上,一個爬上城頭身穿紅衣的疫鬼,在那雨水落在身上后,發出痛苦的哀鳴,繼而身上騰起了道道青煙,一頭從城頭跌了下來。
一些被疫鬼撕咬感染的百姓,被這雨水一沖,身形驟然僵硬,仰頭栽在地上,似被沖刷洗滌了疫氣。
“成了。”
彭孔武雙手張開,迎著雨水落下,興奮地大笑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掙扎著跑到了裴楚身邊,一把攬住對方的肩膀,喜不自禁道,“裴兄弟,這城隍神顯靈,下起雨了,大火撲滅,疫氣消散。”
裴楚重重地點了點頭,只是目光依舊望著浦水上空,這一夜的經歷,堪稱離奇,卻也讓他真正認識到了這個世界。
“好一個楊浦縣城隍啊!”
兩位禁妖司緹騎不知何時也走到了裴楚身旁不遠出,那名散修校令云誠幽幽嘆了一聲:“那城隍一點真靈不滅,這一次卻是云散煙消了。”
“啊?”彭孔武張大了嘴一陣愕然。
那名力士湯休神色肅穆,面露敬重之色道:“楊浦縣城隍廟早已破敗,他又未得本朝敕令,城隍職司不在,僅剩得一點真靈,所以才會為人所拘役。如今得了解脫,又以自身真靈,布雨滅火,化解了城內的疫氣,當是不在了。”
“不在了?”彭孔武口中喃喃,似如遭重擊,他本還想此事過后,重建城隍廟,卻不想這護佑一方的城隍神真靈已散。
裴楚在一旁也是巋然嘆息,他從那城隍最后念的一句詩里,已然聽出了一點味道,再見對方的官服化作布衣,那是沒了神職敕令,心中就有了猜測。
“啊啊啊——痛煞我也,混賬,丘云瑞,你一個小小的水鬼還敢反我!”
河岸邊忽然一個聲音響起。
一個穿著白衣濕漉漉的身影從水中爬上了岸,神情萎靡,可口中卻依舊在大呼小叫,不斷謾罵著。
兩名禁妖緹騎驟然變色,猛然一躍而起,朝著岸邊撲了過去。
那從水里爬上來的祝公子,被破了拘役之法后,渾身疼痛,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爬上岸,忽然就感覺身上壓了兩人。
還沒來得及多做反應,就聽到那面容枯槁的老者云誠大吼一聲,“倒鉤鏈!”
跟在他身側的湯休往腰間一摸,用做腰帶的兩條鐵鏈登時甩了出來,一根手指粗細的鐵鏈扔到了老者的手里。
兩根鐵鏈的鏈頭上都有著一個手掌長的倒鉤,兩人一左一右,朝著祝公子的后背鉤了上去。
“啊!!我要殺了你們,挫骨揚灰,陰火煉魂…”祝公子口中驀地再次發出痛呼出聲。
不遠處的裴楚和彭孔武看著這情形,都是神色一凜,就見那祝公子身上血跡斑斑,兩個鋒銳的倒鉤穿住了對方的琵琶骨,瘋狂地掙扎了兩下,登時氣息就萎靡了下去。
只是一張面容,依舊滿是怨恨陰毒之色。
云誠和湯休兩人,眼看倒鉤穿過了祝公子的琵琶骨,同時齊齊出了一口長氣。
倒鉤鏈是禁妖司專門囚禁邪道妖人的刑具,任你術法高強,變化多端,只要穿了琵琶骨,立時就失去了反抗之力。
這也就是祝公子被城隍破了拘役之法,心神受創,又在那滾滾的浦水中浸泡許久,換做其他時候,以祝公子的術法修為,兩人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得手。
“妖人,給我死來!”
彭孔武驀然發出一聲怒吼,左右找尋,撿起了一把某位逃命的官軍丟棄的長刀,就要沖上前,宰殺了那祝公子。
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白,只是自小練武,骨健筋強,這會也恢復了幾分氣力,再加上心頭怒火,著實難以遏制。
“不可!”
那名禁妖司的緹騎湯休,大步跨出,擋在了祝公子身前。
“這妖人禍害百姓,你們也是見到了,如何不能殺?”彭孔武怒火騰騰往上冒,橫眉怒視湯休。
后方云誠這個時候緩緩出聲,“朝廷自有法度,這是我禁妖司捉拿的妖人,一切罪責,自有法令處置。”
“快開城門!”
“我妻兒老小還在城內!!”
這時,城門口的位置,有呼喊之聲傳來。
城外一些先前逃出城的百姓,這時候都聚集到了城門口,去搬那些抵住了城門的器具。
潰逃的官軍當中有不少人同樣在默默幫忙,方才城隍顯現,使得許多人在良心上都受了一番責難。
“彭都頭,我們去救人。”
裴楚對那祝公子同樣起了殺心,這樣喪心病狂的邪道妖人,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只是看兩名禁妖司緹騎的架勢,他也明白這祝公子定然是要被他們帶走。以他和彭孔武的能力,想從兩人手里搶人也是不可能。
想到這里,裴楚暫且拋開了這個念頭,當務之急,還是去城內救人。
與他一起來的那些鄉人,被疫鬼俯身后,城隍雖然以真靈化作雨水沖洗,但他也不知還有沒有救。
而且,即便那些鄉人可能救不回來,城內感染疫氣以及在大火中受傷受災的人,也需要救治。
他有“刺肉不痛法”這門道術,至少一些皮外傷總是能夠幫上忙的。
“好,我們去救人。”
彭孔武朝著兩名禁妖司緹騎狠狠吐了口吐沫,轉頭跟著裴楚,兩人就朝城門走去。
“不許開!”
城門前,一個厲喝聲驟然響起。
一身官袍的廖知遠走到了人群前方,面色陰沉,“這城內都是反賊亂民,沒有本官下令,誰敢打開城門?所有士卒差役,都給本官拿起武器,凡敢出城者,格殺勿論。”
“大老爺開恩,里間都是我等的家人啊!”
“是啊,縣尊大老爺,那些作亂的疫鬼,已經被城隍神肅清了,求大老爺開城門,讓我們去見家人。”
城門口的眾多鄉民,一見縣令發話,立時跪了一地。
之前被疫鬼追逐,生死逃亡,顧不得家人,現在禍患已去,不少人回過神來,自責不已,心情急切下就想去城內找尋家人。
一些官軍這個時候也紛紛出聲:“縣尊,這些都是鄉人,不是反賊。”
“放肆!”
縣令廖知遠面容都完全扭曲了起來,怒喝呵斥道,“本官說他們是反賊,他們就是。誰敢再為城內反賊說話,一律以亂民反賊論處。”
今夜一場禍亂,他下令放火燒城,縣衙都丟了。按官員考核,本就是失土罪責,唯有以平亂之功補上,當今朝廷為安定天下,最重平叛功勞,屆時不但無罪,還可升遷。
此刻,這城中百姓,都被他打為叛賊亂民,哪里肯讓人救出來。
“啊啊啊——”
正和裴楚一起趕到城門口位置的彭孔武,驟然聽到廖知遠的這番話,雙目瞬間赤紅如血,稍稍收斂下去的怒氣,再次噴薄爆發。
抓起手里那般撿來的長刀,朝著廖知遠沖了過去。
“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