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軍后方,臨近浦水河岸的一塊空地上,此刻,正有一群人遠遠眺望著楊浦縣城門。
“恩相真乃神人也,明察秋毫,讓妖人奸計無所遁形。”
人群中間,一名身穿青襟的男子弓著身,滿臉堆笑地朝著中間一人大聲恭維道。
“本官只是感于國事艱難,早做打算,是以前些時日下令修繕城池防具,原想是保境安民,不料這賊人真是狼子野心。”
廖知遠一身官袍,看著遠處城內的火光,一副悲憫姿態,跟著又故作嘆息道,“可惜啊,本官未料到賊子如此狼子野心,竟然以妖法禍亂縣城,本官愧對城中百姓吶!”
“恩相切莫傷悲!”
青襟男子收斂起笑意,神色肅然地拱了拱手,“妖人陰穢奸邪,以妖法鬼物禍亂,非人力所能及也。恩相此乃無奈之舉,上書朝中,自會得到朝堂諸公諒解。”
“正是正是,此次若非縣尊大人,我等哪里逃得性命!”
“我等家人親眷能早早逃得出城,全依仗縣尊洞察先機,此等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萬一。”
“城中疫鬼橫行,百姓已然無可救藥,縣尊不可心軟!”
“失了縣衙,是為情勢所迫,縣尊平定亂民,我等當為縣尊上表請功。”
“大人英明神武,一眼看破奸邪詭計,今朝廷首重平叛之功,大人拔擢重用,指日可待…”
圍在廖知遠身邊的眾人,紛紛出聲。
其中一個面刺金印,體如熊羆的軍將,更是聲如洪鐘道:“縣尊整頓武備,方有我等用武之地,今縣尊平賊,誰人敢不服?”
這些人里,有的是縣中的官僚胥吏,有的是駐于楊浦縣的常備軍。
官僚胥吏自不必說,而常備軍則是按照大周軍制,地方州郡統管的雜役兵,楊浦縣雖是縣治,但北鄰越州,縣中亦設有一支千余人的軍隊。
“妖人以為用疫鬼亂城就能奪得楊浦縣,本官豈能如他所愿。”廖知遠義正言辭,滿臉莊重之色,頓了頓,跟著又喟然長嘆,“只是苦了我一縣百姓…”
“哈哈哈…好一個楊浦縣縣令!!”
正在一群人恭維說話間,忽然,縣城外的浦水陡然翻騰,一個聲音遠遠傳了過來。
城內城外的火光將四野照得透亮。
城門口的官道平地上。
馬蹄如雷,刀光凜冽。
噗呲——
一聲皮革破碎的聲音伴隨著凄厲的慘嚎鉆入裴楚耳中。
裴楚匍匐在地,嘴唇咬得出血,絲毫不敢站起身。
七八騎游弋周圍的騎兵狂風浪卷般從他身旁掠過,騎兵過處,血流滾滾,一大群費勁千辛萬苦從城內逃出來的居民,盡數被這些騎兵砍翻在地。
城內火光滔天,疫鬼侵襲,城外弓弩射殺,騎兵追擊。
絕境。
裴楚此刻已然無暇再去顧及他人,短短的一日之間,對于他來說宛如從人間掉到地獄。
不論是城內的妖邪鬼物,還是眼前呼嘯成群的官軍,在他眼里都一樣。
一樣可殺,可恨!
噠噠,噠噠…
驟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迫近。
裴楚全身陡然升騰起無邊的寒意,不遠處一個騎著馬的軍卒,似看到了躲在幾具尸身中的裴楚,策馬狂奔,揮舞著一把長刀朝他沖了過來。
騎兵的速度很快,裴楚剛剛注意到對方,轉瞬間就已經到了他面前不過十多米遠的位置。
他能夠看得清這名軍卒猙獰興奮的面孔,還有——在火光下閃爍著寒光的刀鋒。
裴楚本能的原地一個翻滾,雙手抓著之前那個不知從哪撈來的包袱擋在了頭上。
刺啦!
裴楚只覺得手中的包袱忽然碎裂,混雜著衣物和銅錢散落一地,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道將他整個人差點帶飛了出去。
那名騎兵沖出去數十米遠后,又再次勒轉了馬頭,狂吼一聲,看到似乎沒能一刀將裴楚梟首,憤怒異常,再次拍馬朝著裴楚沖了過來。
裴楚躺倒在地上,手里的包袱已然碎裂,雙手間握著的是兩塊木牌,其中一塊插著箭矢的已然斷裂,另一塊也有了一道淺淺的刀痕。
這是他撿來的包袱里,不知哪位逃命之人藏著的兩塊先人牌位。
只是裴楚此刻全然顧不上這些,剛翻身從地上坐起,還沒來得及站起身,那名騎兵已經再次沖到了他的面前。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津津——
那名騎兵胯下的馬匹陡然高高揚起前蹄,像是吃了劇烈的驚嚇一般,馬上的官軍一個不穩,直接被掀翻在地。
咔嚓一聲骨裂聲響起,那從馬上跌下來的官軍,腿骨更是被驚馬踩裂。
裴楚趁此機會,趕忙在地上一個翻滾,躲開了迎面而來的驚馬,再抬起頭才發現,不止方才那名官軍,城門口游弋在左近的戰馬盡皆人立而起,連連嘶鳴,更有些馬匹四蹄發軟,屎尿具下,一時間呼嘯廝殺的眾多騎兵都摔在了地上。
裴楚心中大驚,這時,猛然聽到了一陣巨大的潮水拍擊聲。
在遠處打起火把的官軍后方,浦水之上,水浪翻天。
一道數丈高的滔天巨浪憑空卷起,一個黑色的高大身影從水中冒出,如妖似鬼,朝著岸邊的官軍咆哮連連,在那馱著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那是…水鬼!!”
裴楚目瞪口呆,認出了那從水面巨浪上顯現出來的黑色身影,正是之前在浦水見到的水鬼。
只是,在水鬼肩上站著的那個白衣男子,他卻并未曾見過。
“哈哈哈…好一個楊浦縣縣令!!心黑手狠,果然是大周朝廷的官啊!!哈哈哈…我這邊疫鬼剛剛亂城,還沒來得及放火,你那邊可就燒起來了!!有趣啊!!當真是配合無間,默契十足啊!!”
巨浪上身穿白衣的男子仰天大笑,神色肆意,目光在了河岸邊的縣令廖知遠身上,又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再次又大聲長笑了起來。
聲音洪亮,笑聲悠長,幾乎城門口到河岸這一段的所有人,清晰可聞。
“什么?火是那個縣令放的?”
裴楚驚愕當場,如果說這些官軍為了防止疫鬼和疫氣流散傳播,封堵城門和射殺了從城內逃出來的人,即便再狠也還屬于可能理解。
畢竟如果疫鬼和疫氣宛如喪尸和病毒,擴散開后果難以想象。然而這縣令竟然主動放火,這簡直是突破了他的想象下限。
城門外千多人正在操持弓弩的官軍,被這巨浪聲和狂笑聲所驚動,動作齊齊都停了下來。看著那立于水面的大鬼,著實讓不少士卒感到心驚。
圍在廖知遠身前的一群官僚胥吏更是驚慌失措,接二連三的后退,唯有那面刺金印的武將,橫刀站在縣令廖知遠身前,虎目圓瞪,殺氣騰騰。
“大膽妖人,竟敢以邪法作亂,還不快束手就擒!”
“哈哈哈,束手就擒?”
祝公子再次放聲大笑,目視上千人的官軍宛如無物,“就憑你們這幫散兵游勇?”
“縣尊且退!免得著了這妖人的邪法!”
面刺金印的武將橫刀身前,眼神警惕,他本就是江湖中有名的好手,見識過一些左道旁門,只因吃了官司被刺配楊浦,得賴廖知遠看中拔擢。
此刻面對這能夠駕馭水中大鬼的妖人,心下難免顧忌。
“縣尊快走!這妖人定然邪法厲害!”
“恩相,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幾名胥吏驚慌之下,高呼出聲。
縣令廖知遠官袍獵獵,對于周遭勸誡似未曾聽聞,反而輕輕扒拉開身前面刺金印的武將,走前一步,冷笑道:“祝公子,本縣等你多時了。”
“嗯?你這縣令,也聽聞過我的大名?”立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放肆大笑,“也對,本公子在北地州郡也算頗有薄名。”
“邪道妖人,禍亂天下。”廖知遠冷哼一聲,忽然朝左右拱了拱手,“還請兩位緹騎出手!”
一聲清嘯瞬間響起。
在廖知遠身后的人群里,兩個身影,驀然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