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號,立春。
暗紅色的厚重窗簾沒能擋住陽光,被印出了一個方形的發亮的框。
此行出來也有段時間了,旅途本應該是放松的,可時間長了周離也開始有了幾分疲勞,他開始想要回到家里,開始想念楠哥。這種歸家的情緒越是迫切便越發感覺到旅途的勞累,身體不累,心神疲累。
此時他正坐在書桌前,伏案認真寫字。
團子蹲在桌上,歪頭看他寫字。
老妖怪則坐在后面的床上,手上捧著一盒薯條:“你在寫什么呢?”
“日記。”
“騙我。”
“你偷看了?”周離問道。
“還沒有。”老妖怪說。
“不要偷看我寫日記。”周離嚴肅說,“你寫你的周記,我寫我的日記,我不偷看你,你也不要偷看我,我們彼此尊重。”
“團子大人可以看喔!”團子扭頭向槐序炫耀道。
“嗷…”老妖怪不斷往嘴里塞薯條,嘴上同意,表情卻不以為意,“你寫的根本不是日記。”
“就是。”
“你都沒寫幾月幾號、星期幾,晴。”
“你還是看了。”周離扭頭。
“我哪有,我都看不到,你的背都擋完了。”槐序面對著周離的后背,“我是從你寫字的姿勢里看出來的。而且你都不是用的本子寫,你用的是昨天我們在路邊上買的那個紙寫的,聲音都不一樣…吃不吃薯條?”
“不吃!”
“可好吃了。”
“不。”
“不吃算了。”槐序搖了搖頭,“你這兩天興致都不高。”
“我累著了。”
“騙我。”
“不要打擾我寫日記。”
“又騙我。”
周離不想理他了,埋頭認真寫。
明信片質地要比筆記本的紙頁硬一些,他用的槐序的四季織,這支筆有一種迷之阻尼感,寫起來像是磨砂過,發出明顯的沙沙聲。筆尖在紙上勾勒出黑色的線條,組成字符,剛寫完一個字時,墨跡未干,字還是濕潤的,被窗光照著一筆一劃都在反光,慢慢才干掉。
周離很喜歡這種感覺。
而這其實是楠哥給他布置的作業,叫他給她寫一張明信片寄回去。雖然他過幾天就要回去了,可能比明信片到得還快,但不敢不寄。
寫完。
拿起來讀誦一遍。
通順。
再欣賞一下字,覺得自己的字越寫越好看了,他內心還有點小驕傲。
吹一吹。
差不多了。
周離將之夾在筆記本中,放進包里,準備晚上偷偷寄出去——可不能被老妖怪看見,不然會被恥笑的。
正在這時,老妖怪卻突然扭頭,看向仿佛在發光的窗簾。
“越陰好像來了。”
“給你送湯藥來了嗎?”
“可能…”
“那你快去拿吧。”
“好!”
老妖怪把薯條放下,放在床上,對他們說:“我很快就回來。”
蓬然一聲。
房間內一下變得好安靜。
周離走回到床邊坐下,不知道該做什么,便摸出手機解開鎖,無意識的滑動兩下屏幕,很快又把屏幕關上。接著瞄到槐序留下的薯條,他很隨意的伸手拿過來便開始吃起來,味道只能說一般般。
團子從書桌上跳下,又跳到他腿上。
“喵”
“團子大人要吃嗎?”
“不吃的。”
“很好吃的。”
“不吃的。”
“好吧。”
周離低頭瞄了眼,團子只安靜的躺在他腿上,仰頭看著他,眼睛藍汪汪的,里面好似有星星在閃爍。
又是蓬然一聲。
“我回來了!”
槐序手上拿著一個小木瓶。
周離手摸著團子的背:“看來很順利。”
槐序摳了摳頭說:“那家伙是個講信用的,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喝下去就行了嗎?”
“他說是…不過可能會昏睡,所以我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槐序收起木瓶子,“雖然這里離哈密瓜市已經很遠了,但誰知道呢。反正等你晚上睡著了我再去陰陽廟喝,你也不用擔心,越陰明天才走,我給他說好了的。如果晚上你遇到危險,就鬧出點動靜來。”
“你現在就去吧。”周離說,“我等下出去吃個晚飯回來就睡了。”
“不急。”
“你不是等了很久了么?”
“所以不急。”
“隨你吧,你的薯條。”
“嗷…”
槐序從周離手上拿過薯條,往里一瞅,里面已經只有兩根了。
但他也不在意,兩根手指將之捻起送進嘴里,嚼吧嚼吧,再把手伸進去將那些碎屑渣子全都沾在手上,舔一舔手指,才把包裝扔掉,然后用很隨意的語氣對周離問道:“你說我要是記憶恢復了,會不會就變得和現在不一樣了?”
“嗯?為什么這么問?”
“你不是想了幾天了嗎?”
“我覺得也可能的。”槐序點點頭,回味著薯條的滋味,居然覺得渣子最好吃,“我也在想這個問題,糾結得我有點惱火。”
“糾結什么?”
“我有點害怕他。”
“害怕什么?”
“他,我自己。”
“你自己為什么要怕?”
“萬一他和我不一樣呢?那不就跟我被別人上了身一樣嗎?”槐序說道。
“…糟糕的比喻。”周離無語。
“我這個比喻明明就很好。”槐序擺出了講道理的姿態,“你看我現在的思想是建立在我現在的記憶上的,萬一我喝了這個,突然回想起我以前其實學過四書五經九陽神功,我就變得聰明了,再想起我曾經飽受人類折磨,我就變得仇視人類了,或者我再想起我以前認識的好多人,相比起來和你認識的這短短兩年就顯得很渺小了,我就變得只對他以前的朋友印象深刻了…總之我就被他奪舍了。”
“還是很糟糕的比喻。”周離停頓了下,“而且你說的前兩個都不太可能…”
“反正就那個意思。”槐序說完扭頭看著周離,“你說是不是?”
面對這個問題,周離思索了很久,其實也不止是從槐序問出這句話后才開始思索的,他這兩天斷斷續續都在想,現在又想了一會兒,最終他遺憾又誠實的給出了回答:“這是個復雜的哲學辯題,目前的我沒有辦法給出答案。”
興許明公可以…
槐序又嗷了一聲,點點頭。
但僅僅過了幾秒,周離又說:“無論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會支持的,如果你真的變得有一點陌生了,我們就重新認識吧!”
這句話給了槐序勇氣。
“好!”
槐序拿起瓶子:“那我這就去了!”
蓬的一聲。
房間中再次只剩周離和團子。
周離繼續輕撫著團子的背,一下一下的,感受著她目光中投來的疑惑和關切,他內心安定了些,小聲問道:“團子大人以前就認識槐序,那團子大人還記得以前的槐序是個什么樣的人嗎?和現在差別大嗎?”
“不是人喵。”團子覺得奇怪。
“…”周離被噎了下,“那是個什么樣的妖怪呢?”
“是個傻子。”
“和現在一樣傻嗎?”
“差不多喔。”
“這樣啊。”
“團子大人想聽故事了。”
“回來再講好不好?”
“我們要出去喵?”
“是的。”
周離決定出去,趁著槐序不在,把給楠哥寫的明信片拿去寄了。
順便也出去走走。
晚上十點,空調聲音好吵。
周離抱著團子躺在床上,小聲給她講著寓言故事:“后來這個人怎么樣了呢?當然是被發現了,被抓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頓,打得可疼了,那么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么道理呢?”
“嗯?”沒聽到團子回答,周離又喊了她一聲,“團子大人。”
“不能偷鐘。”團子這才答。
“是不能自欺欺人。”周離語重心長,“就是不能為了欺騙別人而把自己也欺騙了,這樣做的話,肯定是騙不了任何人的。”
團子安靜了一下。
“團子大人不喜歡這個故事,再講一個其他故事。”說完不忘補充,“不要這種的。”
“快講呀。”
“很晚了,睡了好不好?”周離累了。
“唔…”
“我累了。”
“好的。”
于是周離起身關了燈。
房間頓時黑暗下來,他睜著眼睛,卻很久也沒有睡著。
腦中時不時會想到槐序。
興許槐序現在喝了藥正沉睡于鄭芷藍的家中,不對可能不在家中,可能在山中的某棵樹上。
興許他現在已經快醒了。
興許還要睡兩天。
興許他正在做夢,夢見了一切過往,那些過往都很陌生。
周離本不想多想的,可實在忍不住。
因為人類是由細胞構成的,而人卻是由記憶構成的。
你之所以為你,我之所以為我,其實主要取決于我們的記憶。
從降臨人世開始,你所經歷的、所見過的每一件事,你接受的教育、你遭受的劫難、你承受的風雨、你感受的溫柔,你度過的每段時光,這些點滴的東西在你腦中積累成山,才組成了現在的你。
有一些事甚至你都忘了,卻并不代表你就拋棄了它,事實上它一直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銘刻在你腦海深處,成了你性格的一部分。
這些記憶未必不會對槐序產生影響。
這對他來說也并非壞事。
只是…
周離并不認識以前的槐序。
事實上這些天他已經察覺到了槐序身上的微妙變化,可他并不能對槐序說‘以前的你讓我感到陌生,所以就請你一直這樣吧’。
他不能的。
因此有些忐忑。
在忐忑中漸漸睡去。
4號早晨。
周離迷迷糊糊中醒來,只覺得滿屋子的烤羊肉味道。
起身一看,槐序竟然已經回來了,就坐在他昨天寫明信片的椅子上吃羊肉串,雙腿叉開,把垃圾桶放在兩腿中間夾著,彎著腰低著頭,羊肉串掉下的香料粉和滴下的油便全都落到垃圾桶中。
察覺到他的蘇醒,槐序扭頭就問:“羊肉串吃不吃?我才去蘭州買的。”
嘴上滿是油。
周離揉了揉眼睛,停頓了下,才問道:“你就回來了?”
“啊!”
“好快。”
“要半個月嗎?”
“怎么樣?”
“我懷疑這玩意兒是假冒偽劣產品。”槐序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喝起來跟白水似的,還有泥巴味,也一點用都沒有,就睡了一晚。你說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家伙回去之后又后悔了,不想給我這個東西了,于是隨地裝了點自來水?”
“可能是你情況特殊吧。”周離揉著頭思考了下,“也可能是這個作用沒有那么猛,只起幫助恢復作用,之后你會慢慢想起來的。”
“可能吧…你到底吃不吃?”
“等等。”
“快點快點。”
“別催。”
周離撓了撓頭發,迅速穿上衣服,下床開始吃無敵油膩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