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的是大長今啊?”
“我還是吃過!”
“辣得很!”
周離隱約聽見一個小男孩的聲音,不是他自己,當然也不會是楠哥。
聲音比畫面來得更早一些。
像是水面漣漪逐漸平復,一抹夕陽與老舊的水渠天橋呈現在他眼前。
遠處山影重重,近處竹林人家。
水渠天橋兩邊低中間高,想來已廢棄多年了,因為缺乏維護,石縫間長了雜草,甚至中央最高處還長了兩棵小樹。是景色的點睛之筆。
幾個小孩坐在天橋的一頭。
周離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藍色牛仔褲和短袖體恤,加上一雙板鞋,他在腦海中一想起自己時就是這樣的裝扮。腳下則踩著一條小路。
他又抬起頭看向前方。
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天橋危險的邊緣,小女孩頭上扎著兩個沖天辮,頭頂正中有一小縷頭發不聽話的翹著,她手上捧著一包名為‘大長今’的零食吃得正香,身邊則放著一個布做的挎包。
小女孩隨意的瞥了眼周離,然后又低頭吃自己的大長今。
“好好吃哦!”
清脆好聽的聲音,故意眼氣人家。
周離樂了。
小時候的楠哥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小男孩,都眼巴巴望著她。對面還有另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正跪坐在水渠里寫作業,用水渠的邊緣當桌子。
“我喊我媽媽給我買!”左邊的小男孩說。
“買噻!”小時候的楠哥說。
“我喊我媽媽多買幾包,你一包我一包,要不要得?”小男孩期待的看著楠哥。
“嗤!”
楠哥滿臉不屑,她又瞥了眼周離。
這時她對面的小女孩收起筆,轉身將小字本遞給她,望著她手里的零食咽了口口水:“組長我幫你寫完了。”
“要得!”
楠哥分了半包辣條給她。
她左邊的小男孩見狀有些急了,慌不擇路的喊:“明天我買了大長今,我一個人吃,我一根都不給你!我買二十包,一人發一包,就不發給你!”
“吹死牛!”
楠哥說完又瞄了眼周離,她察覺到不對,這個人咋老是看著她?
秀氣的眉頭漸漸皺起。
她還看見那人在笑。
笑啥?
周離笑得越發開心,眼前的小女孩雖然還很小,但完全就是后來的楠哥嘛!
而且小小一只,太可愛了!
忽然,他看見楠哥仰起頭直直盯著他,一臉囂張和兇悍——
“看!看你媽呢?”
周離笑容逐漸變得僵硬。
幾個小孩都被嚇著了,看看楠哥,又看看周離——周離在他們眼中是一個成年人,他們很害怕周離會過來把他們打一頓。
只有楠哥不怕。
不僅不怕,她還越發囂張:“還看!?”
周離:…
誒?等等!
楠哥想做個什么夢來著?周離思考著,對了,她想回到自己小時候把自己打一頓。
周離想著想著,神情越來越堅定——
無緣無故被罵一頓,要是忍氣吞聲,那還是他嗎?他周離什么時候被楠哥這么欺負過?他周離豈是一個被楠哥欺負了而不敢還手的人?
楠哥愣了下,眼睜睜看著這人一步步朝她走來,她倒是不慫,嗨呀一聲開始放狠話——從她的大堂哥再到她一個十里八鄉有名的混混堂叔,挨個搬出來想嚇住周離。
但周離一步步的,已來到她面前。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挨得近,一個低著頭,一個高高仰著頭。
對視!
氣勢碰撞!
楠哥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顫抖不止,臉頰粉粉嫩嫩,感覺捏起來手感會很好。她死死瞪著周離,絲毫不帶怕的。
其他小孩兒都看呆了。
周離率先開口:“你哪個學校的?放學不早點回家,在路上逗留干什么?”
楠哥口吐芬芳:“關你屁事!”
周離:…
他受不了這口氣,選擇先下手為強——
伸出一只手,從楠哥頭頂掃過,食指在那一小簇頭發上輕輕一撥,看著它在風中飛舞,周離嘴角下意識勾起了一抹笑意。
楠哥整個人都懵住了。
隨即只聽一陣和諧的嗶聲,周離一邊說著‘小小年紀火氣別這么大’、‘不懂禮貌’、‘不能說臟話’之類的話,一邊將小小的楠哥提起來,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拳打腳踢。你還真別說,這么小一姑娘力氣大得嚇人。抱著手感倒很好,小小一只,軟軟細細。
周離不動如山。
三分鐘后。
周離嚴肅的盯著楠哥:“叫我大哥,再向我認個錯,我就饒了你!”
楠哥依然瞪著他:“你居夢!”
“不認錯也行…”
“呸!”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可真討厭。
又是三分鐘,換了其他小孩早哭了,可楠哥不僅不哭,還依然惡狠狠的往他身上打。周離不由對此感到些許無奈 ,長大了的楠哥他奈何不了,沒想到這么小的楠哥他還是奈何不了。
他把楠哥放掉了。
楠哥氣得很,罵罵咧咧的回家搬救兵去了,她們老李家可不是吃素的。
其他小孩也一哄而散。
周離站在原地,臉上還帶著笑意——
總體來說是舒坦的。
現實中被壓迫了那么久,在夢境中他總算得以重拳出擊一次。
而那道小小的身影提著布包、順著山間小路越走越遠,她一只捂著頭頂,步伐很快,走著走著還扭頭對周離喊:“你別跑!你有種就在這里等著!”
周離朝她揮了揮手。
矮小的身影被一叢黃荊遮住,片刻后又從一個拐角冒出來,她站上高處叉著腰又喊:“老子不把你扔進堰塘里,老子就不姓李,老子跟你姓!對了你姓啥子?”
“我姓周。”周離喊。
“周蛤蟆皮!”
周離想了想,忽的連跨兩步,作勢去追。
楠哥哇的一聲,扭身就跑。
周離頓時笑得好開心,甚至笑出了聲,他好久沒笑這么開心了。
記憶中高一的楠哥就是這個性子,他們雖然不一個班,但楠哥畢竟是學校風云人物,周離記得高一時自己曾在走廊上聽見她對高三的同學放狠話,差不多就這語氣。區別在于后來她確實把那個同學打服了,而現在嘛,贏家是周離(叉腰)。
那道小小的身影徹底不見了,周離在水渠天橋上、方才楠哥坐過的位置坐下,心靜下來。
手指無意識摸索著天橋石面。
天橋是青石板做的,石板質地粗糙,有顆粒感,里面有著閃閃發光的物質,因常年雨淋水渠底下留下了黑色的雨泥。小草青翠,掐掉后聞得到微澀的味道。清風吹拂,玉米開花,遠處的山里突然騰一下飛起一只野雞…這些顯然超過了楠哥的記憶范疇。
聽陶織說這個世界是假的,可周離卻覺得真得不科學。
它回溯的是整個世界的記憶,然后又將其變成一個近乎真實的世界。
這個東西太強大了!
周離懷疑陶織他們呆在這里,很可能就是在對它進行研究。
想得多了,他感到頭疼。
周離甩了甩頭。
楠哥五六歲,他比楠哥小半歲。
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他決定試試能不能走出去,從楠哥小時候走到自己小時候。
可他記得楠哥老家離他老家很遠,是以雁城為中心點的相反的方向。他摸了摸身上,除了衣服外空空如也。這給他增添了不少難度,幸運的是并不足以讓他放棄。
周離望向遠處,他看到了公路。
就在他剛剛邁步往那方走時,他忽然感到有幾個柔軟的爪墊在自己胸上踩來踩去,與此同時眼前的畫面又開始晃蕩起來,波紋由小及大遍布整個世界。
黑暗。
又清醒。
周離睜開眼睛。
團子就站在他胸口,直直的盯著他,神情十分急迫,見他醒了便馬上問:“周離,團子大人怎么找不到殿下玩了?”
周離怎么知道。
想了想,他小聲問道:“你怎么醒了?夢見什么了?”
團子委委屈屈,扭頭瞄了眼楠哥:“團子大人先是夢見了幼年期的這只人內,她抱著我就開始揪,團子大人被她揪醒了。然后團子大人又睡了兩覺,夢見了一次吃的,吃完就醒了,還有一次團子大人又夢見了這只人內,把團子大人嚇醒了。”
“這樣啊。”
“團子大人想找殿下玩。”團子可憐巴巴。
“多試試吧。”周離只得如此說,“不過下次別再把我吵醒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做…團子大人睡前不是還叫我們別吵到你嗎?”
“不讓你們打擾團子大人,是因為團子大人要找殿下玩。”
“可你打擾我…”
“因為團子大人找不到殿下玩。”
“拜托了團子大人。”
“幾道了”
“乖!”
看著她低垂著小腦袋乖巧又可憐的模樣,周離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門,然后才閉上眼睛。
冷不丁聽見旁邊傳來槐序的聲音:“你已經睡了一覺了嗷?”
“嗯?你還沒睡?”
“我睡不著。”槐序說。
“誰讓你平常睡那么晚。”周離說。
“和作息沒關系,是我太興奮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槐序小聲道,又瞄了眼楠哥,“李呆毛平常也半夜才睡的,今天她怎么睡得那么香?”
“不知道。”周離也看向楠哥,想到剛才的經歷,他臉上不由帶起一抹笑意。
“她也在笑。”槐序說。
“是嗎?”
“嗯。”槐序點頭,“只是你看不出來,因為她在睡夢中,只動了一點點。”
“這樣啊。”
也不知道楠哥夢見了什么。
周離想了想,繼續閉上眼睛,對槐序說道:“睡吧,你不一定會夢見你想夢的,我夢見的也不是我睡前一直刻意想的東西。”
槐序沒有回答。
整個山坳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