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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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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確實變緩了,但足以遮蔽身形,沾濕旗幟,并讓弓弩失效,陣勢也基本難以鋪展,所以戰事最終還是一種非同尋常的形式進行的。

  而就在吾山南側的官路上,一人身材雄壯,大馬雙刀,全副甲胄,正望著前方北新橋前那灰蒙蒙一片的宋軍營寨兼戰場,卻只是在雨中立于馬上,肅然不語。

  此人,正是李成。

  話說,之前宋廷議論偽齊,都認為劉豫以下,便是劉麟、李成、孔彥舟三人最需留意,這當然是沒錯的。但實際上,單以得軍心、有威望而論,孔劉二人實在是遜色李成不止一端,或者說,從這個角度來說,李成與其余二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的。

  雖然是渡河冒雨奔襲,但不代表李成兵馬沒有夜宿之處…北新橋作為濟水交通要道,旁邊大約三四里的地方就有一處因為商貿交通而形成的小集落,只是之前數次金軍往來,如今又有平陰大戰,此處百姓早已零落而已…不管如何,這是一處理所當然的避雨之所。

  然而,李成半夜趕來,雖然占據了這個集落,驅趕了其中的前軍,讓自己中軍精銳前往占據休整,可他本人卻親自出鎮,與前軍士卒一起露宿于雨中,待到天明,前方一旦交戰,雖然明知雨水之中尋常士卒根本看不到他形狀,卻還是挺身立馬,于雨中矗立。

  確有大將之風。

  當然了,這番作態還是有人能看見的,奉命前來督軍的偽齊宰相洪涯自小集落中休息完畢,騎著馬撐著傘來尋李成,自對方身后看到這一幕,卻是先把傘收起,掛在馬上,又兀自淋了一陣子雨,方才打馬上前,與李成并馬而立。

  且說,人家雙刀李成的武藝本是天下數得著的,視力何等之好?剛剛他便已經瞥見這位‘宰相’形狀,只是佯作不知而已…

  畢竟嘛,這洪涯非止是這大齊宰相這么簡單,有傳聞說此人原本是金國右副元帥撻懶的心腹,與撻懶有救命之恩,甚至當日撻懶敗走長社之時根本就是此人收拾殘局,一力維持的。

  而等撻懶退到河北,此人奉命去大名府與金國國相、都元帥粘罕交涉建立大齊一事時,居然又入了都元帥粘罕的眼,于是此番大齊建立,這洪涯根本就是從大名府接任的大齊宰相…換言之,人家不止是一個大齊宰相,也不是此番李成青州兵的監軍,更像是大金國派往大齊的監軍!

  對上此人,連大齊皇帝劉豫都要禮讓七分,那么照理說,李成也該禮讓三分才對。

  不過,這青州、密州、濰州三州之主,所謂齊國大都督的李成卻不是個尋常武夫,他一開始便曉得自己這種毫無根基的軍閥軍頭須得政治上有所倚仗方能真正存身長久,然后尋得良機漸漸做大…所以,他對這位洪相公,根本就是存了五分禮讓之態。

  “大都督辛苦了。”洪涯打馬來到李成身側,從容相對。“前方戰事如何?”

  “洪相公也辛苦!”李成同樣平靜。“前方戰事不利。”

  洪涯微微一怔,卻是望著前方混沌一片的營盤稍顯猶疑:“何以見得?大都督這也能看清戰況?還是說有些在下不懂的門道?”

  “并非什么玄虛道理。”李成繼續凜然道。“只是我治軍極嚴,清晨便下軍令與杜彥,只要突入對方營寨百步,占據柵欄、營門,便當極速吹動號角,屆時我整休了一夜的中軍便會趁勢涌上,一鼓作氣,而杜彥也不敢不聽…但迄今為止,尚未聽到號角之聲。”

  “原來如此,看來還是在拉鋸爭奪。”洪涯微微捻須感嘆。“經長社一戰,宋軍士氣大漲,便是對上金人都已經去了三分畏懼,何況昨日雨中猝然相逢,咱們偽作金軍之策沒能起效…”

  “最好的情況自然是在柵欄前后拉鋸,”李成沒有理會對方后面那些廢話,卻是直接做出了進一步分析。“最壞的情況卻是這股宋軍精銳異常,直接將杜彥的密州兵堵在了營寨邊緣,有序殺傷…那樣的話,密州兵怕是馬上就要承受不住傷亡,杜彥也要趕在軍勢潰敗前來請罪了!”

  “原來如此。”

  洪涯忍不住多看了李成一眼,卻并未因為對方言語而失態…畢竟嘛,戰敗這種事情誰沒經歷過?關鍵是李成這人如此從容說出這般話,倒是讓人猜疑他心思之余愈發有幾分敬意了。

  不管如何,大將之風總是有的!

  不過,就在洪涯若有所思之際,前面打臉的事情便來了——微微雨幕之中,無數齊軍,也就是杜彥的密州兵了,卻忽然間如潮水般倒卷而來,動靜之大,即便是雨中也能稍微窺到其中聲勢。

  李成明顯一怔,繼而面色陰沉,卻又朝身側微微揮手。

  而隨著這位齊國大都督的示意,數百名一直在官道兩側候命的騎兵,忽然從雨幕中閃出。且說,洪相公當然早就看見李大都督這支親衛騎兵,但到此時他才注意到,這些騎兵非但甲胄完備,手上卻還都各自持一柄長桿單刃大刀,那刀刃足有兩尺有余…而此時亮出刀刃,雖是雨天,卻也明晃晃一片,端是驚人!

  緊接著,這批騎兵不顧雨天泥濘地滑,直接排成橫列,縱馬向前。其中,軍官押后,放聲呼喊,要求前方潰兵即刻折返列隊,而絕大部分長刀騎兵,卻是迎著潰兵不急不緩,從容向前,然后甫一接觸到潰兵軍陣,便大肆砍殺。

  一時間,吾山南巒下的官道之上,斷肢殘軀灑落一片,引發的動靜猶然勝過之前交戰時的響動,尤其是其中哀嚎之聲更是瘆人。

  但不管如何,潰兵卻是迅速得以整頓,前方橋前宋軍營寨內追逐出來的士卒也即刻放棄追擊,回身固守。

  局面稍微穩定了下來,李成不慌不忙,卻居然先瞥了一眼身側洪涯,見到對方面色不變,反而捋須感嘆,卻是順勢又起了兩分敬意。

  “洪相公稍待。”片刻之后,數名長刀騎兵拎著明晃晃的大刀,將一名甲胄精良的軍官驅趕過來,李成見狀,卻是先跟洪涯道了聲乏,方才回頭朝著馬前那軍官凜然出聲。“吳順,杜彥呢?爾等為何敗到如此地步?”

  “杜大兄死了!”那吳順伏于馬前泥濘之處,身上淋雨,腳下崴泥,偏偏又氣喘吁吁,端是狼狽不堪,卻又因為數柄長刀在側,李成在前,不得不匆匆解釋。“好教大都督知道,不是我們不盡心盡力,乃是這股宋軍不是尋常所在,乃是趙官家心腹的御前班直!所以雖只兩千,卻前后兩日將我們五六千密州兵頂的嚴嚴實實…”

  一直拿捏姿態的李成與洪涯終于齊齊變色,他們本是渡河偷襲,冒雨而來,然后猝然交戰,一日一夜,便是有零星情報,又如何能這般斷定前方這股精銳來歷?

  實際上,當日在陽谷,那張懋德也只是以為東京來的‘王師’,卻也不曉得這是御前班直。

  說到底,除非是跟那位官家有過直接、間接接觸,誰又能信趙宋的官家舍得把自家班直當成消耗品給扔出來呢?

  而回到眼前,李、洪二人齊齊變色,洪涯旋即恢復鎮定,倒是李成忍不住在馬上嚴厲呵斥:“你如何得知是御前班直?”

  “好教大都督知道,是那官軍自陳!”吳順趕緊叩首再答。“今日戰了小半個上午,本以為可以耗下去,卻不料雙方都疲敝之時,對面一將引他親衛武士,早早藏身于前線官家甲士之后,無論前線如何慘烈,卻只是不動,臨到我那兄長下令輪換之時,才忽然趁勢沖出,直奔我家兄長而去…而我家兄長措手不及,卻被他直接被對方斬了!這時那人身側武士方才喊出來,說斬殺我兄長的,正是御前班直統制官領皇城司楊沂中!”

  李成本能張口冷笑:“焉知不是在趁勢唬你們這群敗軍?若非聽到是御前班直,你們何至于潰散到這個程度?”

  “不是在唬,十之八九是真。”就在這時,洪涯忽然出言,卻是下了斷言。

  李成回過頭來,微微一怔:“洪相公…?”

  “楊沂中至此,必然是受了那趙宋官家的直接旨意。”洪涯昂然睥睨做答。“而洪某不才,曾于長社親身敗于那趙宋官家之手,當日長社城下,我遙見趙宋官家龍纛,也如李大都督這般不信,卻是親率百騎,穿陣去觀虛實,待到龍纛之前,百騎死傷過半,卻也窺的清楚…從那日起,在下便知道,東京城內那位官家的脾性簡直就不像趙氏子孫!而今日,這楊沂中引御前班直在此,反而正對門路!”

  李成依然猶疑。

  而洪涯不慌不忙,卻又捻須冷笑:“大都督便是信不過洪某,也該信得過那覆沒在長社城前的十五個猛安!”

  李成終于肅然:“如此說來,前方真是御前班直?”

  洪涯依舊冷笑:“在下固知趙宋天子,所以愿意相信!”

  李成聞言仰天一聲嘆氣:“如此說來,此番戰事豈不是要艱難起來了?”

  洪涯微微一怔,反過來瞇眼去看對方:“大都督此言何意?”

  李成當即感慨相對:“洪相公,你想啊,御前班直乃是天下兵馬精選,何其精銳?若他們一意固守,咱們又怎么可能輕易突破?”

  “我軍兩萬,而敵軍看營盤規模,卻只一兩千人,又沒有隔河相守,而是背河守寨,便是精銳又如何捱的住消磨?”洪涯當即失笑。“昨日猝然接戰,不是說便當場消磨了對方兩三百眾嗎?便是今日密州兵潰下來,便沒有殺傷?”

  李成終于也笑:“洪相公,在下不是說打不過去,而是講,御前班直如此精銳,便是消磨過去,戰機便也失了,何況人家昨日便該求援了的,屆時還沒消磨起來,說不得援兵便到了…”

  洪涯繼續捻須而笑:“如此說來,留下密州兵看管這御前班直,咱們從下游滑家口強渡,直接從側翼攻擊平陰又如何?”

  李成搖頭不止,繼續笑對:“密州兵已遭如此敗績,如何看得住這御前班直?”

  洪涯終于不笑:“如此說來,你我不如撤軍回黃河北面聊城去了?”

  這話就很惡毒了…若是兩萬之眾匆匆渡黃河而來,卻被兩千班直在兩日內直接又逼回黃河北岸,怕是河北岸的金軍能直接在聊城將李成給了斷了也說不定!

  然而,李成聞得此言,也嚴肅起來,卻又不著急回復,反而是朝身前幾名長刀騎士微微一努嘴…后者會意,其中一人位置最好,角度最正,卻是直接一刀劈下,就在李成洪涯二人身前將這密州軍的二號人物吳順的首級給從脖頸處一刀砍下!

  且說,吳順一直趴在地上聽兩位大人物交談,還以為自己早就得生路了呢,甚至剛剛說到密州兵看住御前班直一事時,他還想主動請纓…唯獨李成即刻反對,所以才一直伏地不動。

  結果呢?此人到死都沒反應過來!

  卻是忘了,這李成治軍嚴肅,之前敗績不說,只是主將身死后他沒收攏住部隊,便十死無生了。

  回到眼前,人頭在李、洪二人馬前滾落,軀體也噴出溫熱血液,將戰馬前蹄處的泥濘噴灑成血紅一片,幾名長刀騎士卻看都不看,便各自轉身歸隊。

  倒是李成,全程盯著洪涯不放,但眼見著對方依然不懼,卻又下定了決心,終于坦誠相對:“洪相公,我與你說實話吧…你只知道趙宋官家,卻不知道另外一人,而我之前只知道另外一人,卻不知道趙宋官家,所以咱們才各自帶著一絲僥幸至于此處。而今日既然至此,又逢此時,卻該相互交心,讓各自明白前途。”

  洪涯只是捻須不語。

  而李成也邁關子,直接說明:“這一戰,我一開始是不以為然的,因為別人都以為岳鵬舉此人年輕,將東京留守司十萬之眾整合成五六萬,必然要出亂子,便是不出亂子,內部也難開拔作戰…所以我在聊城久久不動!直到天色陰沉,覺得可以速戰速決,方才下定決心渡河而來!但誰能想遇到此事?”

  洪涯微微心動:“這岳鵬舉比之韓世忠如何?”

  “我未見韓世忠,故對韓世忠不能心服。”李成坦誠以對。“但我見岳鵬舉,卻在武藝與氣度上被他壓了一分!不敢說心服,卻足可信他本事!”

  洪涯猶豫片刻,眼見周圍無人,倒也干脆:“大都督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說趙宋天子與當面帥臣都是人物,咱們此戰必敗,然后不如就在此處消磨,坐觀成敗?”

  “是也不是!”李成凜然相對。“此處受阻,若今日午前不能拔除或者逼退前方這股御前班直,則東平之戰,大局便當徹底敗壞。但為將之人,焉能臨戰退縮?我若想退縮,一開始便不會去聊城待命…”

  “大都督意欲何為?”洪涯嚴肅詢問。

  “我欲親率身側精銳猛攻前方之敵,若午前能勝之、退之,咱們便從此處或下游繼續去圍平陰。”李成也干脆做答。“而若不能如此,那恕在下直言,咱們二人便不如在此處消磨一二,靜觀其變…反正大金國幾萬兵就在身后大名府,總是不能讓濟南府丟了的吧?”

  洪涯終于勒馬再笑:“若如此,在下且觀大都督本事!”

  李成得到許諾,一言不發,只是赤手空拳直接催動胯下戰馬,越過馬前殘軀,然后便向前而去,而周圍數百長刀騎兵,卻是隨著軍官有序號令,紛紛打馬隨從。

  一時間,李成兩側,雖只數百騎,卻進退井然,緩下來的雨勢之中,自成一片氣勢。

  大齊宰相洪涯在此人身后稍駐,先瞥了眼那顆就在自己馬蹄前的那顆人頭,又盯著對方背影冷冷一瞥,藏住了心中對這種亂世武人的本能厭惡,方才打馬向前,往觀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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