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達便硬拖著還在倒腸子的李守忠,跑到五里地外的新橋公社駐地,向保衛科自首了。
聽說兩人是來自首的,接待他們的朱干事淡淡一笑道:“真讓王大隊長說著了,你們果然懸崖勒馬了!”
“誰,七爺么?”兩人顧不上局促問道。
“還能有誰?”朱干事在文件柜中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份王七以個人名義,替兩人作保的文書道:“不是他力挺你們,你們早去懊洲挖礦了。”
“七爺為啥要對我們這么好?”高達和李守忠哽噎起來。
“那就更不能辜負他,要好好配合我們工作。”朱干事給兩人散了日月潭香煙。
其實他倆早就在保衛科的監控名單上,往來信件百分百會被檢查的。所以保衛科早知道那位表叔要來,并報告了市保衛處。保衛處決定在表叔抵達臺灣前,再對兩人做最后的思想工作,實在不行也只能攤牌了。
結果他倆還算給王七爭臉,沒等保衛科請喝茶,就先來主動交代了。
主動交代就是好同志嘛,朱干事自然收起保衛干部的黑臉,和顏悅色跟兩人改喝茶為抽煙了。
終于道出埋在心里兩年的秘密,兩人也是如釋重負,接過只有干部們才抽得起的日月潭,表示堅決配合,絕不含糊,一定配合保衛科把東廠特務抓起來。
“咳,抓個特務還用得著你們嗎?”朱干事拿起個小方盒,從里頭掏出根紅頭小木棒,在方盒側面的砂紙上一劃,小木棒便燃起火來。
是的,取燈兒的升級版,火柴終于造出來了。撒花吧…
說來也是感慨,趙昊隆慶元年在蔡家巷的時候,發現民間所用的取燈兒,已經跟火柴很接近了…小木棒頭上裹著綠色的硫磺,只需要一串火星就可以引著。
趙昊當時覺得只要改進一下,就能靠造火柴起家。因為只要跟民生的東西,再便宜都會賺大錢,這叫量大出奇跡。
結果后來打火機都造出來了,火柴還遲遲沒搞掂…
其實搞出自來火不難,我們老祖宗利用磷易自燃的特性裝神弄鬼都多少年了。04所在開張第一年,就用強熱蒸發人尿的方式,制取了黃磷。將其涂在砂紙上,用取燈兒擦兩下就著。
但這樣一是容易自燃不安全,二是黃磷有劇毒,所以趙昊一直沒批準投產。一直到數年前,04所陸續成功制取了氯酸鉀和比較穩定無毒的紅磷,并研制出安全火柴后,集團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才發給了生產許可證。
果然如趙昊二十多年前預料的那樣,此物一出便大受歡迎。無需推廣,短短兩三年時間,火柴就風靡臺灣,將火鐮火石之類傳統取火工具,掃到了博物館中。
可惜他已經當不成賣火柴的小蘭孩了…
“那要我們干啥?”兄弟倆問道。
“你們全當這趟沒來過。”朱干事給兩人點著煙,又給自己點一根,吩咐道:“等見到表叔后,他問啥就答啥,他想去看啥,就帶他去看啥。要是你們去不了的地方,就跟我說,我幫你們想辦法。”
“啥?”兄弟倆傻眼道:“那俺們不還是當叛徒?”
“那能一樣?”朱干事在煙灰缸撣一撣煙灰道:“反間計懂嗎?”
“哦啊。”兩人趕忙點頭,三十六計嘛,他們學過。
高達還有些不解道:“可反間計不都是放假消息嗎?”
“人家不會只從你倆這收消息的,編謊容易圓謊難啊。”朱干事淡淡道:
“再說,咱們坦坦蕩蕩,干嘛要遮遮掩掩?想看就讓他們看個夠,看到他們自己崩潰!”
“噢…”兩人嘴巴張成雞蛋,鴨蛋,最后是鵝蛋大小。
“至于你們家人的事情,我們會報告給有關部門的。”朱干事又給兩人吃定心丸道:“放心,東廠在咱們的有關部門面前,就是土雞瓦狗、地痞流氓。集團一定會解救你們的來團聚的。”
“嗯嗯!”兩人聞言歡喜爆了,千恩萬謝。終于知道自己的選擇沒錯了。
集團干部對朝廷赤裸裸的蔑視,實在太霸氣嘍!
兩人那位‘表叔’叫楊大材,可不是他們這種臭魚爛蝦的軍戶出身,而是一位正經的錦衣衛總旗,在東廠擔任役長。
東廠一堆太監當家不假,但太監那一身尿騷味可當不了特務,所以大珰們下面的屬官,都是由錦衣衛撥給的。
比如掌刑千戶、理刑百戶都是由錦衣衛千戶、百戶擔任。
具體負責偵緝工作是役長和番役也不例外。役長相當于小隊長,又叫‘擋頭’,共有一百多人,分子丑寅卯十二顆,一般由錦衣衛總旗擔任。
役長各統帥番役數名,番役就是所謂的‘番子’,也是由錦衣衛中挑選的精干分子組成。
所以別看楊大材只是個錦衣衛總旗,但東廠擋頭的身份卻讓京里大人們都得敬他三分。
按說都是番子跟‘打樁’聯絡的。這次居然派他這種擋頭出馬,千里迢迢去跟兩個小小的暗樁接頭。是因為沈應奎發起的臥底刺探行動,并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被冷落,反而因為引起皇帝的關注,重要程度變得更高了。
它可是廠公最后的救命稻草了,要不是因為這個行動,張鯨早就被薄情寡恩的萬歷踢到孝陵種菜去了。
所以現在是張鯨親自主抓這個行動。為了能提高刺探結果的可信度,他統統派一名擋頭帶一名番子的兩人組去海外收消息。楊大材也就攤上了這個苦差事。
對平日里養尊處優的楊大材來說,說苦差事是絕對沒錯的。為了能出入平安,就必須磨掉身上的官氣,京里人的矜氣,以及廠衛特有的陰鷙之氣。
是以他和手下的番子馬陸,從去年年底收到那兄弟倆的信后,就來到李繼遷寨兩人家里體驗生活,全身心的融入角色中。
苦活累活全都干,而且跟著吃糠咽菜,學說話、學神態,還大半年沒洗過澡那種。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位趾高氣揚的朝廷鷹犬,半年下來,基本變成了真正的陜北老農。
所以根本沒有什么天生貴賤…
感覺差不多了,楊大材這才寫信給李守忠兄弟,同時跟馬陸啟程上路。
因為兩人是探親不是移民,所以出海流程簡單多了。他們只需憑李守忠的來信,就可以在當地的江南集團辦事處,辦理探親類海外通行證。
兩人先自行出陜過晉,來到河南洛陽。在那里的江南航運內河客運站,憑著通行證,便可以買到前往臺南市的客票了。
而且價格也很公道,河海聯運全程4000里,還管一日兩餐的三等票,一張僅需一兩銀子。
據說二等票是六人間,管一日三餐。一等票有單間住,吃的也好很多。但為了不暴露身份,兩人還是買了三等票,住進了臭烘烘的艙底大通鋪。
不過有在李繼遷寨吃的那些苦打底,兩人居然感覺,在船上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還挺幸福的。
昏天黑地的在水上漂了二十來天。七月初三,船到了臺南,停靠在大員港碼頭。
兩人背上行李,跟著人群爬到甲板上。
楊大材一邊擴胸呼吸著新鮮空氣,一邊掃見著繁忙的大員港。
大員港的樣子跟鳳山港有些像,都位于喇叭狀的河流入海口。河水攜帶大量的泥沙被沖入海中,在近海沉積下來,形成一個月牙狀的沙洲。便讓這里也成了擁有天然防波堤的優良港灣。
無怪乎天啟五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會在這里設赤嵌市,作為他們殖民臺灣的總部了。后世國姓爺攻打的熱蘭遮堡,就建在這沙洲上。
不過這回,荷蘭人是甭想來臺灣了。現在守在非洲航線上的,可不是亡國后的葡萄牙人了。有趙昊的海警艦隊層層設卡,倒要看看海上馬車夫還能插上翅膀飛來亞洲不成?
但臺南也不必惋惜,因為江南集團已經把這里,建設的比荷蘭人強之百倍了。
而且臺南比鳳山距離澎湖更近,自然而然便將潮汕航線搶了過來。哦,官方的說法是,鑒于鳳山港過于繁忙,將潮汕航線轉移到臺南,讓鳳山專注于南洋貿易…
所以映入表叔眼簾的,是數道寬闊的混凝土棧橋,每一條都如馬路般寬闊,從人頭輻輳的長長碼頭,垂直延伸到海灣中。
無數大大小小的貨船,便密密麻麻如蟻附,停泊在這些碼頭上。
然而大員灣里的船實在太多了,棧橋上根本停不開,好多船只能在灣中淺水區錨泊。那桅桿如林的場面,看得楊大材目瞪口呆。
他當然是見過世面,可長江邊那些著名的通衢碼頭,也不過如此吧?
這大員灣,在二十年前真真僅是一片荒灘?
一是,水運是目前唯一低成本運輸方式,連臺灣島內各市間物資流動都極度依靠海運。二是,氣象站預報,今年三號臺風已經通過呂宋,即將抵達臺灣南部。所以船只都進港躲避來了…
他不明白這其中緣由,自然感到更加震撼。尤其是看到那一具具巨大的鋼鐵吊車,輕易將數千斤的貨物提起,轉頭放在碼頭的有軌車廂上。
待到裝滿一車,也不見牲口拉,也不見人推。只有兩個工人坐在車頭,沉重的車廂便緩緩向前移動,然后前進的愈來愈快。
表叔驚得合不攏嘴,莫非這些南蠻子有妖法?
當然他這是出于偏見,其余船客卻認為這是木牛流馬自行之術。
正驚嘆間,一旁的馬陸扯他一把,低聲道:“哥,你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