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貴府醫官趙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雖去,元氣大損,脾胃虛弱,不能飲食,幾于不起。’
從這封張居正于萬歷九年寫給徐階的信中可以得知,張相公那時就已經被痔瘡折磨好幾年了,但一直被大夫當成別的病在治。
直到萬歷九年才由徐階推薦的大夫診斷出來,這才‘拔其根’治好了痔瘡。然而張居正的健康也被那次治療徹底摧毀了,結果轉年就死掉了。
為啥治療個痔瘡就能死人呢?趙昊咨詢過李時珍,李時珍告訴他,江南醫院對痔瘡都采取保守治療,一般不‘斷根’。
因為斷根不像趙昊想象的那樣用手術切除,而是使用‘枯法’,即使用一種叫‘枯痔散’的藥物涂在痔瘡上,令其自行干枯壞死并最終脫落。
那么‘枯痔散’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呢?有白礬、蟾酥、輕粉、砒霜,還有童子的天靈蓋。
最后一樣什么鬼姑且不論,前四樣可都有毒。砒霜更是這年代殺人越貨、毒害親夫的必備毒藥…潘金蓮、慈禧用了都說好。
所以所謂‘枯法’,就是把毒藥敷在痔瘡上,令痔瘡干枯壞死并最終脫落。
而且張相公的痔瘡幾年才確診,基本上就是深藏不露的內痔,所以要把毒藥塞到菊花里。而直腸粘膜的吸收功能,那是比口服的效果還要好的!
那位徐閣老推薦的神醫,為張相公治療痔瘡的方法,就是每天三次不斷將毒藥塞入他的菊花里,一療就是幾個月。結果痔瘡是治好了,可人也‘元氣大損,脾胃虛弱,不能飲食,幾于不起。’正是砒霜中毒的癥狀…
所以趙昊推測,張相公很可能是死于砒霜中毒的。
那時他就常常遐想,要是張相公沒有用徐階的大夫治療痔瘡,哪怕拖著不治呢,也能多活個十來年吧。
那樣戚繼光就不會被牽連,李成梁也不會兔死狐悲,大搞養寇自重。那樣也就沒有野豬皮什么事兒了。
沒有野豬皮就沒有滿清入關,中國就不會重新閉關鎖國,當時的資本主義萌芽就不會被掐滅,徐光啟、王徵、李之藻們也能讓西方科學在大明成為顯學。
那樣大明就算不是第一個完成工業革命,至不濟也會緊跟西方步伐的。只要沒有代差,就不會有鴉片戰爭、八國聯軍、日本侵華…這些百年國恥了。
至不濟,東亞東南亞也依然屬于大明天下。憑著我們龐大的人口,移民澳洲、新西蘭,甚至到美洲西海岸摻一腳,也都是很有可能的。
那樣至少后世子孫不會吃那么多苦,好容易站起來,又卷成一團了…
結果就因為張相公的菊花遇到了庸醫,讓這一切都成了瞎想,為我華夏民族釀成了多大的損失啊!
所以趙昊這次要給岳父大人的菊花最好的治療,絕不能讓悲劇重演了!
而且岳父大人這次的時間,也真是巧得很。
不好好利用一下,實在說不過去。
不管怎么說,把大象關進冰箱的第一步‘雪上加霜’完成了。
張相公何止達到了屈服極限,簡直就是直接斷掉了…
趙公子雖然很關心岳父大人的健康,并準備衣不解帶的在床前照顧他老人家,可一刻也沒耽擱他進行第二步——釜底抽薪!
當天夜里,張相公一醒過來,便讓趙昊把聞訊而來的張筱菁送回家。心疼閨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當爹的還得要臉。
返家的馬車上,兩口子說著體己的話。
“為了這大明朝,父親半生英名一朝涂地不說,現在連身子骨都垮了,太不值得了。”小竹子依偎在丈夫懷中,喃喃道:“不過我也明白,父親大人為何不肯走…這是他畢生的功業,在他心里比名譽、健康、家人…都重要。”
“嗯。”趙昊點點頭,緊緊摟住小竹子,給她暖一暖冰冷的手和臉。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張筱菁感到溫暖,想到了自己的依靠,仰頭巴望著趙昊道:“夫君,以你的天才,一定能想出兩全之策吧?”
“夫人都這樣說了,那沒有也得有。”趙昊親了親她的小手道:“包在我身上了。”
“嗯,有你真好。”張筱菁反摟住他,把頭緊緊貼在他胸前,仔細聽著他的心跳。
還好,冬天穿得厚,聽不出趙昊的鬼心思…
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沒想到家里還有客人。
是王錫爵。這廝在相府惹了禍,被家丁攆出來就來到趙家。張相公暈倒還是他告訴張筱菁的。
趙守正本打算去大長公主府吃晚飯,順便交個公糧的。可這家伙一直賴著不走,趙狀元也只能‘遺憾’的讓小紅去跟寧安知會一聲,今晚就不過去了。
近來朝中亂套,禮部屁事兒沒有,他卻操勞過度,坐在那兒早就哈欠連連了。看到趙昊回來,趙二爺便如蒙大赦的起身,讓他們聊著,自個進屋睡覺去了。
趙昊也讓筱菁先回西院看孩子,他則坐在方才老爹的位子上,一按幾上的雕花黃銅煙盒,盒口便彈出根煙來。
趙昊捏起煙來,在桌上一下下杵著卷煙,看著局促不安的王錫爵。
“相公怎么樣?”王錫爵趕緊拿起打火機,替他點上。
“還好,沒被你氣死。”趙昊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王錫爵松口氣道:“可嚇死我了。剛才見到弟妹,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了。”
“老王啊老王,你說都這把年紀了,咱能靠譜點兒不?”趙公子無奈搖頭,這貨將來能當上首輔?真是見了鬼。
好吧,就是后來當上了首輔,也沒見他長進多少…
“唉,我也沒想到張相公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王錫爵也點了根煙,郁悶的猛抽起來。“天大的罪責我擔了,誰讓我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你可別避重就輕,你那是稻草嗎?你那比王八馱的石碑還重!”趙昊哂笑一聲,對王錫爵道:“現在你知道,奪情的根子,不在我岳父了吧?他老人家只是身不由己,代人受過而已。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著他呢?”
“是。”王錫爵忠厚的點點頭道:“我們都錯怪相公了,讓他受盡了夾板氣,不然也不會氣得大出血。”
“就是這個理兒!”趙昊掐滅了還有三分之二的卷煙,拊掌道:“為什么之前的呼吁都沒效果?因為找錯了目標。決定權根本不在我岳父手中,所以你們逼再緊,也解決不了問題!”
“明白了。”王錫爵三兩口抽完一根煙,把煙屁股往煙灰缸里一懟,便霍然起身道:“我明天便帶人換個地方請愿!”
剛說完,他趕緊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捂著頭道:“怎么有點兒暈。”
“誰讓你抽那么快?兩口一根煙,于謙兒也暈!”趙昊恨不得一腳踹他腚上。
第二天,風向變了。
王錫爵果然帶著趙志皋、張位、于慎思、于慎行、田一俊等五十余名翰林,到午門外上書請愿。
求皇帝放過五人,也放過悲痛交加、已經病重昏迷的張相公…
消息傳到乾清宮時,小皇帝正在跟母后吃早飯,娘倆聞訊也是嚇了一跳。
尤其是李娘娘,心老軟了。聽說張相公生了重病,昏迷不醒,登時就哭成淚人。
“不是昨晚說,沒什么大礙嗎?怎么人還沒醒?”李彩鳳抹淚道。
“不至于吧,老奴聽說,只是急火攻心啊。”馮保也摸不著頭腦道:“難道一晚上又不好了?”
“還不快去問問!”李太后跺腳道:“你親自去!”
她本想說帶上御醫,卻又把話咽了回去。江南醫院的醫術比太醫院可高多了…
“老奴這就去。”馮保也掛念張相公,趕緊火速出宮。
來到大紗帽胡同時,他看到張相公軟綿綿趴在床上,屁股還被墊高。看上去有些像西苑那只神龜。
張相公確實醒了。但面色煞白、滿臉汗珠直哼哼,話都說不清楚了…
馮公公眼圈登時就紅了,認識快二十年了,在他印象中的叔大兄永遠都是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模樣。何曾如此狼狽過?
張相公能不狼狽嗎?昨天崩裂的痔瘡上塞了消炎的棉布,每隔一段時間還得拔出來用碘酒消毒。每次都像把他菊花爆開,腸子拖出來一樣的痛。而且碘酒不是碘伏,里頭含有酒精哎…
因為公子特別吩咐過,龐憲把一天一次的換藥,改成了一天三次。這樣可以確保不會感染,也讓張相公對自己的病,引起重視啊…嗯,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張相公沒疼暈過去,那就真是好漢一條了!
根據醫囑,在傷口痊愈前還只能輸液,不能吃東西,以免便便污染傷口…又把張居正餓得頭昏眼花,說不出話來。便成了馮公公看到的鬼樣子…
其實張相公的真實情況沒那么嚴重。只要傷口別發炎,等愈合之后再好好吃幾頓飯,便又是一條好漢子了。
可是龐憲這個主治大夫被趙昊下了封口令,他不說,誰知道這病情下一步是往什么方向發展?
方才見龐憲換藥時一言不發,張相公都灰心的很,還以為自己得了什么重癥。
這人一生病,想法馬上不一樣了。什么千秋功業,什么忠君報國統統拋到腦后,故鄉、爹媽卻變得無比鮮活起來…
馮公公見張相公嘴唇翕動,趕緊湊上去聽。
“我…想…回家…”便聽到叔大兄無比艱難的吐出這四個字。
說完,張居正便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哦對了,從今早起,給他煎的藥里,還加了炙法半夏、合歡花、酸棗仁…專治‘大病后,虛煩不得眠’,安眠效果好極了。
睡眠可讓病人減輕病痛,盡快恢復,這很合理吧?
ps.我覺得最近的章節真的很重要,大結局全靠這段情節定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