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的?”邵大俠冷笑一聲,提高聲調道:“人家都把彈章遞到相爺那去了,還附上了你寫給王崇古的兩封信!”
“啊,怎么可能?”這下非但張四維,楊四和也跟著驚叫起來。
“為了保險起見,最近子維賢弟給王世叔的信,我都不用信鴿飛的,而是安排忠仆快馬遞送,還有十幾名護衛同行,且朝發夕至。途中并不住宿過夜。”楊四和難以置信道:“怎么可能泄密呢?”
“你問我,我問誰去?”邵芳沒好氣的啐一口,便讓女婿將張相公憑記憶寫下的兩封信,復述給對方聽。
“昨晨得三日書,并俺把二酋來文,知老酋久待,有不耐意。幸昨旨意早飯時即下矣…此事重大、疏內語多不能詳覽…”沈應奎便緩緩念道。
楊四和一邊聽一邊看著張四維,只見他一張白臉變得鐵青,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就知道這肯定是真的了。
“怎么可能…”楊四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看天。不知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竟然捅出這么大的簍子。
張四維卻以為楊四和是想到了,哪里出了簍子,才會如泄了氣的皮球,便也變成又一只漏氣皮球。
何況,這時候重要的不是找漏洞,而是擦屁股!
“樗朽先生,請坐下說話。”張四維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鑫隆銀行的會票。
所謂鑫隆銀行,就是原先四大錢莊之一的鑫隆錢莊。
眼見著兩年多一點的時間,四大錢莊都被江南銀行遠遠甩在身后,鑫隆的存款只剩下原先區區三成,還都是靠著晉商們的支持,鑫隆的幕后老板——張四維的叔父張遐齡著急啊。
他也是有大魄力的,能窮則思變。便咬牙砸爛了原來的壇壇罐罐,照搬起江南銀行那一套。也有樣學樣的搞起了‘存款付息’、‘降低匯兌費用’,‘發行白銀票’…當然,他們不叫白銀票,而是叫‘鑫隆白銀券’。
但問題是,江南銀行成立到現在,還處于嚴重虧損狀態呢。老西兒們照貓畫虎的鑫隆銀行,能不賠錢就怪了。改制這大半年來,簡直賠的尿血…
不過老西兒們的商業眼光是很毒辣的,他們經過仔細研究,也發現了在江南集團的體系中,江南銀行是給各公司供血的。
也就是說,江南銀行以自身的虧損,將源源不斷的資金,注入集團旗下各公司中,使他們快速成長。待各公司發展壯大后,就可以陸續反哺江南銀行,讓江南銀行也扭虧為盈了。
這套借雞生蛋的生意經,實在太厲害了。老西兒們很清楚,他們要是不跟,就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張遐齡一面模仿趙昊的公司制,不斷吸取股東入伙,增加銀行資本。一面也學著發行債券,來維持鑫隆銀行的競爭力。
同時寄期望于封貢之后,宣大一帶可以商業繁榮、民生恢復,這樣鑫隆就有機會大量放貸,也完成自己的商業閉環了。
無論如何,張遐齡重金砸下去,終于止住了頹勢,迅速將存款恢復到從前的水平,成為僅次于江南銀行的大明第二銀行。
雖然大明目前只有兩家銀行…
不過張遐齡和張四維都很清楚,眼下大伙兒愿意買鑫隆的債券,除了看在山西幫的面子上,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相信他們能促成與俺答議和,讓已經窮困到極點的山西,重新恢復生機。
可以想見,如果這次議和失敗,尤其是因為張四維的原因失敗,失望和憤怒到極點的金主們,肯定會瘋狂擠兌鑫隆銀行,并讓他們提前還債的。
那樣,等待張家的只有萬劫不復之地了…
生死存亡之際,張四維也是豁出去了,還什么都沒問呢,他就給邵大俠一張白銀一萬兩的會票。
看在小維如此懂禮數的份兒上,邵大俠終于神色稍霽,坐下來將高拱的意思轉達給他。
“相爺那邊,會以不合流程為由,將那曹大埜的彈章打回,命他重新往通政司投遞。”邵芳沉聲道:“這樣一來二去,少說能為你爭取到兩三天時間。”
“然后呢?”張四維非但不傻,反而絕頂聰明,哪能聽不出對方的意思。只是不親耳聽到,總是不死心。
“還能怎樣?”邵芳把臉一板道:“你還想讓相爺保你不成?就是要保你,也不是現在!”
“不敢奢望。”張四維滿嘴苦澀道:“誰讓在下捅了這么大簍子呢?”
“相爺沒看錯,你果然明事理。”邵芳豎起大拇指,假假夸了他一句道:“眼下只能想辦法保住最要緊的事情,把損失降到最低了。”說著他定定看著張四維,沉聲問道:“什么最要緊?”
“俺答封貢和相爺不能被牽連。”張四維自嘲笑笑道:“為了保證這兩件事,我舅舅也不能被牽連,所以只有我這個無足輕重的翰林學士,把所有責任都抗下了。”
“對。”邵芳點下頭,笑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橫豎你也不指著這點俸祿吃飯。且痛快在家玩幾年,吃喝玩樂時間過的還不快嗎?等這陣風頭過去了,相爺自然會起復你,而且給你找個肥缺。”
“多謝了,可我扛得動嗎我?”小維心里再清楚,依然委屈的要死。
“不要緊,有人和你一起扛。”邵大俠嘆了口氣,比起通情達理的小維,自己缺一管子的好朋友,才是個大難題呢。
“哦,哪位公公要主動背鍋啊?”張四維都這樣了,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高胡子真有那本事,能讓司禮監的大太監替他頂罪?
“那天在司禮監當值的是陳公公。”邵芳淡淡道。
“好家伙,掌印太監啊。”張四維不禁吹了聲口哨,盡顯世家子弟進退從容的瀟灑。“不過他雖然對高閣老言聽計從,但應該不會讓他去死也愿意吧?”
“沒那么嚴重,是他下面的徒子徒孫,無意泄露給你家的仆人,然后告訴你的。”邵芳淡淡道:“你不知真假,便寫信告訴了王總督。至于當事人,自然都畏罪自殺了,則于陳公公是‘御下不嚴’,于張太史則是‘道聽途說,妄議朝政’了,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算善哉了。”
“哪有這么簡單?”張四維哂笑一聲道:“這么說根本沒法平事兒,反倒是在撩火。”
“那再加上你兩位主動請辭呢?”邵芳悠悠說一句。
“這…”張四維不由面色一白,這樣再有高拱一黨幫著掩飾的話,差不多就能到位了。
“怎么,老弟還戀棧這區區翰林學士之位不成?”邵芳不無揶揄的說一句,不過是個正五品,不知哪來這么大官癮?
可翰林學士分誰干,以他張四維的背景,在這個位子上,說不得幾年就能位列公卿,入閣拜相。
這是他人生輝煌的起點啊!難道未曾綻放就要枯萎嗎?
一串眼淚從小維眼角滑落,配上那玩世不恭表情,分外讓人心疼呢…
“沒有,只是眼里進了沙。”張四維掏出帕子捂住右眼道:“別人當官是享福,以我的家庭,當官卻是受苦。正好早就不想當了,可以當我的富家翁…”
說著說著,小維的左眼又淌下淚來。他只好有掏出一塊帕子,再捂住。
可小維能擋住自己的淚,卻擋不住情緒的崩潰,他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行吧。”反正該說的話都帶到了,看這樣子張四維也會乖乖合作,邵芳也就沒必要給他自己的大棒嘗嘗了。便起身對小維道:“最晚明天下午,按我說的將自請處分的本子,遞到通政司去,不可耽擱!”
“嗯…”小維含糊應了一聲,肩膀都開始抽了。
那小受般的樣子,看的邵芳都不忍心再說下去了,吩咐楊四和提醒張四維,自己也會等消息,便帶著女婿回去了。
且不說張四維如何肝腸寸斷,單說邵芳回到府上,已是深更半夜。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明早再去找陳洪時,仆人卻稟報說,隔壁陳公公派人來催問好幾次了,請他一回來就趕緊過去說話,多晚都等他。
“看來陳公公也聽到信了。”邵芳對女婿道:“估計是找我想轍吧。”
“差不多。”沈應奎深以為然道:“岳父覺得,陳公公能接受相爺的方案嗎?”
“難啊,他既不關心議和,又沒犯錯,干嘛要替人背鍋啊?”邵芳搖頭道:“我看不光沒法說服他,還要得罪他。”
“那咱們還說嗎?”沈應奎不禁頭大,高拱是靠山不假,陳公公也是真大腿啊。抱緊了足夠他們全家發達。
“見機行事吧。”邵芳也沒什么好主意,這時隔壁又來催,他只好收拾心情,跟著從便門來到陳洪府上。
一見面,邵芳嚇一跳。只見陳洪面色蠟黃、六神無主,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兄弟,你可得幫幫我啊!”邵芳還沒開口,陳洪搶先抓住他的肩膀,哭訴道:“馮保要害我,要把我置于死地,眼下只有高相公能救我了!”
“啊?”邵芳下巴差點沒掉地上,心說高相公還想讓你主動背鍋呢,怎么會就你?
“到底怎么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