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不知什么時候,又偷偷地跑了回來,站在樹下,安靜的看著他們。
禾晏愣愣的看著他:“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看你劍術長進不少,怎么還跟以前一樣,”他懶洋洋的哂道:“又笨又矮。”
這一句話,似將禾晏拉入當年,方才的窘迫與狼狽,不知不覺,消散不少。
心中像是有暖騰騰的熱意涌起,所有的不安,在這一刻盡數化為灰燼,她揚起頭,笑意怎么也遮掩不住,“但你卻和當年一般無二。”
肖玨輕咳一聲,轉過頭去。禾晏來了勁兒,不肯放過他,攥著他的袖子不松手,側頭問:“我這劍術,可是你親自指點的。不過當年我還是男子裝扮,你為何對我諸多照顧,難道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喜歡我了?”
這話說的真不要臉面,肖玨嗤道:“我不是斷袖。”
“但你看起來就像個斷袖。”禾晏恍然:“難怪燕南光那時候總是看我不順眼,大抵是覺得我是什么男狐貍精,將他唯一能看做對手的天才也玷污了。”
肖玨匪夷所思的盯著她,“你現在不難過了是嗎?”
“我本來就沒有難過。”禾晏嘴硬道。
“你剛才都要哭了。”他揚眉:“這么舍不得我?”
禾晏臉上掛不住,反駁道:“我怎么可能哭,是你看錯了。我自然舍不得你,我們之間,好歹也有同窗之誼。”
“僅僅只是同窗之誼?”
禾晏不管他,湊近他道:“你別岔開話頭,你先跟我說,賢昌館的時候,你為何要指點我劍術,你又不是助人為樂的性子,一定那個時候就鐘情與我,肖懷瑾,莫非你真是個斷袖?”
肖玨臉色微沉,斥道:“胡說八道。”
“那你倒是說說為什么。”
這話,禾晏老早就想問他了,那個時候的自己與肖玨其實并無多深交,但肖玨卻愿意為了一個賢昌館里倒數第一夜里悉心指點劍術,勿怪燕賀想不通,就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肖玨笑了一下,“你還記得,剛進賢昌館的時候冬至,京城東山狩獵場比試。”
禾晏一愣:“我記得,怎么了?”
她還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前生第一次看見沈暮雪。冷清出塵的沈家小姐和豐姿如玉的肖二公子站在一起,就算以今生的眼光來看,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禾晏嘟囔道:“當時陛下親臨狩獵場,賢昌館所有學子都要進場比試,獲得獵物最多的學生可得賞賜,沒有獵到獵物的學生沒飯吃。這到底是誰想出來的主意,天寒地凍的,沒有獵到獵物很正常嘛,怎么可以就苛刻學生飯食,讓別人餓肚子!”
說起此事,她現在都憤憤不平,原因無他,因為當時的禾晏,就是沒有獵到獵物餓肚子的那一個。
肖玨輕笑,道:“那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什么?”
“明明已經獵到了兔子,卻把它放生,”他轉過頭,看向禾晏,“不是你自己做的選擇?”
禾晏呆了呆,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怎么知道?”
“因為,”肖玨彎了彎唇,“那是兔子,是我放的。”
那個時候正是朔京的冬日,圍獵場上全都被茫茫白雪覆蓋,彼時肖家沒有出事,徐敬甫也還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文宣帝心血來潮,親臨東山,觀看賢昌館學子比賽狩獵。
本來只是學館的一場比試弓馬而已,因為天子的到來,必然要增加更多彩頭。又為了讓諸位少年更努力些,不要丟了賢昌館的臉,學館里不知是哪一位天才先生想出來苛刻規矩,獵不到獵物的,今日沒飯吃。
禾晏在心里把出這個主意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本來就武科就不甚出色,馬術與箭術,更是爛的一塌糊涂。同這些少年們在一起,實在沒有優勢,毫無疑問,一進了圍獵場,同諸位同窗興高采烈,意氣風發不同,禾晏簡直格外無助。
那時候的肖玨,毫無疑問,是所有少年中最惹眼的一個。匹馬貂裘,顏華美好。不過須臾,馬匹的身后,便系了長串的獵物。
林雙鶴作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少爺,寸步不離的跟著肖玨,討了不少好處,有沒有獵物都沒關系,反正到最后,從肖玨的獵物里分一兩只,也就足夠交差了。
二人在圍獵場的樹林里走著,突然見不遠處,有一只灰色的羽箭從斜刺里飛來,準確無誤的刺中了…一塊石頭。
二人頓了一頓。
很快,從樹林里跑出一個矮小的身影,她跑到石頭邊,用力將箭矢拔出來,看了看,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嘆了口氣,自語道:“圍獵難,難于上青天!”
肖玨、林雙鶴:“…”
他們都認出來,這戴著面具正長吁短嘆的,是賢昌館那位倒數第一的仁兄禾大少爺。
林雙鶴先前與禾晏“一同進步”,已經對禾晏有了一些難兄難弟的惺惺相惜之感,見此情景,便道:“我禾兄也太可憐了一些。”
肖玨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在他看來,禾家這位大少爺,很多時候,腦子都有病。
“你看他的馬上一只獵物都沒有,等回去后沒飯吃,會餓肚子的。這寒冬臘月的,餓肚子不好受,”林雙鶴到底是醫者父母心,發了回慈悲,“要不我們送他一只獾子,讓他不至于兩手空空,如何?”
肖玨嗤道:“你自己去。”
林雙鶴就果真走到肖玨的馬前,從馬后系著的獵物里挑挑選選,不過才挑到一半,又忽然醒悟道:“不行,禾如非這小子雖然做什么都不行,不過性子卻極為倔強,就這么給他,多半他不會同意,還會義正言辭的拒絕。”
就如他提出讓禾如非考倒數第一,好讓自己爭取一下倒數第二一般,這位仁兄極有原則,真金白銀都難以打動。林雙鶴認為自己看人還是挺有眼光的,這樣直白的幫忙,禾如非多半不會接受。
“這樣,”林雙鶴靈機一動,“懷瑾,你箭術不是挺好,等會兒你射傷一只兔子,讓禾如非從旁經過,受了傷的兔子本來就跑不快,這要是禾如非都射不中,他可能就真的腦子有問題了。”
“與我何干?”少年肖玨蹙起眉頭,“不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看這小子,實在太可憐了,大家同窗一場,不過順手的事…懷瑾,懷瑾?”
林雙鶴此人,在對于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尤其有耐心,又知道肖玨是最不耐煩的人,果真,絮叨了一陣子,肖玨煩不勝煩,拿起馬背上的弓箭,朝著一個方向,“嗖”的放了一箭。
從矮灌木中,登時跳出來一只灰色的野兔。
這箭出的很巧,并沒有射中這只野兔,堪堪擦著它的一條腿過去。于是兔子的動作便慢了下來,那箭矢卻是落在了灌木叢中,無人發現。
禾晏正靠著方才那塊石頭唉聲嘆氣,陡然間看見林中竄出一只野兔,先是驚了一驚,隨即高興起來,二話不說就抓起弓箭跟了上去。這野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動作比先前遇到的慢了不少,禾晏猜測可能是冬日太冷,連兔子都變得不甚靈敏了,但這也是好事,跑得快的兔子抓不著,跑得慢的兔子還能飛了不成?
林雙鶴小聲稱贊肖玨:“妙啊懷瑾,你這一手相助,可謂是不露痕跡,天衣無縫。這小子定是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走,咱們去看看。”他拉著一臉不甘愿的肖玨,暗自跟在了禾晏的后頭。
那兔子跑了跑,似乎力氣也不夠了,愈發的慢了起來。禾晏想了想,就將弓箭收了起來,背在身后,覺得其實就算不用弓箭,等下這兔子多半自己就跑不動了,大可以徒手將其抓住。古有守株待兔,今有等兔暈倒,禾晏在心里為自己小小鼓掌,居然還有時間細細觀看這只兔子。
這兔子生的很瘦,許是冬日都沒食物給餓的,看起來就算是炸了都沒二兩肉,她心里胡思亂想著,不知道獵到的獵物是不是可以分給學生自己,不過這只兔子拿回禾家,還不夠一家人分到一塊肉。
沒多久,那兔子停了下來,扒開一處草叢,露出一個洞口,禾晏眼疾手快,趁它沒鉆進去之前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提了起來,自語道:“都說狡兔三窟,古人誠不欺我。”就在這時,那洞口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彈,禾晏一手提著兔子,一手好奇的扒開草叢,便將不大的洞里,鎖著三只毛茸茸的小團子,仿佛三只元宵,瑟瑟的擠在一起。
竟是三只仔兔。
禾晏愣了愣,看向自己手中那只不斷蹬腿掙扎的灰兔,恍然大悟,這原是一只母兔,洞里的,都是她的崽子。
禾晏沉默下來。
林雙鶴在遠處扯著肖玨看戲,見狀驚喜道:“禾如非這小子運氣不錯啊,竟然被他遇到兔子窩了,這一窩兔子交上去,我看這回他不用倒數第一了,至少都是倒數第二。不過…他干嘛抓著兔子發呆?”
手下的兔子無聲的跳動著,禾晏看了看洞里的三只芝麻元宵,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瓶來。
“他他他…他在干什么?”林雙鶴驚訝不已。
那個叫禾如非的少年,正抓著兔子的耳朵給他上藥,居然還從衣袍上扯了一截給兔子先前被箭擦傷的腿包扎。她一邊包扎一邊道:“罷了,誰叫你們遇到了我,我是個好人,做不出來讓別人母子分離的事,放你們一碼了。”
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兔崽子,你們可要記住,就因為你們,我今日得餓肚子了。”
禾晏動作很快,不過須臾,便包扎好了,將手中的灰兔放在洞口,手一松,那兔子得了自由,“嗖”的一下竄回了洞里。
“連謝謝也不說一聲?”禾晏感嘆,“真是世風日下。”話雖然這么說,她卻還是將洞口附近的石頭給鋪展了一下,省的被別的野獸發現。
林雙鶴看的目瞪口呆,“禾如非腦子沒問題吧?他這是來打獵還是來放生?這個時候發慈悲,他怎么跟姑娘家一樣?他是同情這只兔子了嗎?”他側身去看肖玨,“懷瑾,你看…”
肖玨目光落在戴面具的少年身上,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自己少時的一件事來。
那是他還沒下山之前,在山上隨高人習武學經,先生嚴苛不比賢昌館,倘若任務不成,或是做的不好,懲罰嚴厲,十分難熬。
山上的時候,也曾有一次,試煉他弓馬身手,那時候,肖玨捕到了一只鹿。
這只鹿生的很肥,逃跑的時候不如別的鹿輕盈迅捷,他抓住了這只鹿,要舉刀的時候,這只鹿對著他跪了下去。
這是一只懷孕的母鹿。
彼時十二三歲的他尚且不如后來心性冷漠無情,見此情景,難免心生惻隱。
師父站在飛瀑邊,看著他淡道:“不可心軟。”
少年站在原地,看著那只眼中似含熱淚的母鹿,想了想,半跪下來,當著師父的面替母鹿除去身上的繩索,看著它逃進了叢林之中。
師父沒有生氣,只是看著他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該心軟。”
“我只是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少年白袍如雪,平靜回答。
他被罰了三個月在山中破陣。
肖玨并不后悔,少年時候的他只是單純的認為,不希望這只母鹿死去,但如今他看到禾如非在這里,小心翼翼的替一只野兔包扎傷口,這不是婦人之仁,這也不是虛偽,他突然明白了當年自己想要保護的究竟是什么。
憐弱之心。
一個人想要變得強大,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倘若為了變得強大,而失去本心,無異于本末倒置。
“懷瑾,我看這禾如非是真的腦子有問題,他若不是個男子,也可以做我‘妹妹’了…”林雙鶴還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白袍少年卻是怔然片刻,低頭扯了一下嘴角,兀自笑了。
那一日,禾如非果真一無所獲,也是賢昌館里,唯一沒有獵到獵物的少年。也是從那一日起的第二天,肖玨在夜里起身,走到了竹林后的院子里,看戴著面具的笨拙少年“勤學苦練”,就此,開始了他與倒數第一的“無端孽緣”。
禾晏聽得呆住,萬萬沒想到,自己與肖玨竟還有這么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肖玨那時候的箭藏得隱蔽,她并沒有發現那只腿腳有傷的兔子是肖玨所為,不過是看這兔子可憐,生了惻隱之心,沒料到竟然就是在這里打動了肖玨。
“你是被我的善良打動?”禾晏打了個冷戰,這聽起來,未免有些讓人起雞皮疙瘩。
肖玨似是無言,“不是善良。”
只是…
只是那時候的肖玨,在“禾如非”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罷了。
禾晏高興起來,“原來如此,所以你同窗的時候,就已經很關注我了?那你為何要裝作漠不關心的模樣。”
這人一旦開始沒心沒肺起來,實在讓人有些招架不住。肖玨移開話頭:“天色不早,你還未回家,你父親和弟弟該著急了。”
“說的也是。”禾晏回過神,一看現在夜色已深,估摸著這個時間禾綏與禾云生也該到家了,說不準又在四處尋找自己的下落。怕他們著急,禾晏便道:“那我們先回去?”
肖玨吹了聲口哨,綠耳從樹林里跑了出來,停在肖玨面前,禾晏也翻身上了香香的馬背,兩人一道往山下小跑。禾晏騎著馬趕路,趕著趕著,漸漸回過味兒來,道:“所以肖玨,你今日讓赤烏托我去取劍,就是為了試探我?你一直跟著我是嗎?”
這人面上沒有一點愧疚的神情,慢悠悠的回答,“此事匪夷所思,當然要確認一下。”
“你就想逼我出劍,居然繞如此大個圈子。”禾晏想了想,“可是那個魯岱川大師是怎么回事?我去他別苑的時候,他似乎知道什么,還說我已經有了一把劍,不可以再有其他的劍了。你是將此事告知了他?”
“沒有。”肖玨眸光微動,“此事除你我之外,并無第二人知曉。”
“那…”
“就算知道什么,也不奇怪。他是我師父。”
禾晏驚訝:“師父?”
“我師父很多,他只是其中一個。能看出你的來歷并不稀奇,不過他已是方外之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多事,你無需擔心。”
“這不是擔不擔心的問題,”禾晏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人是你師父,你好歹提前與我知會一聲,還好我沒有做什么冒失的舉動,要是…”
肖玨瞥她一眼,見她不安的模樣,好笑道:“怕什么,就算真做了什么,有我在,也沒人敢找你麻煩。”
禾晏“嘖”了一聲,“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可以在朔京城里橫著走了?”
“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