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晏是女子,且被陛下賜婚與肖玨這件事,造成的震動,不止于此。京城沈家,今日卻是死一般的安靜。
沈暮雪跪在地上,低頭不語,沈大公子和沈夫人立在一邊,沈夫人滿臉擔憂,欲言又止,半晌,還是沈大公子開了口,看向站在廳中背著手冷著臉的沈御史,輕聲勸慰:“妹妹也是一時糊涂,父親勿要太過怪責于她。”
“一時糊涂?”沈御史轉過身,目光落在沈暮雪身上,眼里不知是心疼還是氣怒,道:“我沈家一門,清傲忠直,沒想到養出個女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學會的那些陰私手段。她是一時糊涂,一不小心,就會害了別人的性命!”
沈御史生的很是瘦削清雋,如今雖然年紀長了,還能依稀看出年輕時候的幾分風姿。眉眼間的傲氣冷清同沈暮雪如出一轍,他素日里待兒子嚴厲,待這個女兒卻格外寬容,還是第一次對沈暮雪發火,就連當初沈暮雪一定要跟著肖玨去邊關,沈御史也不如今日這般生氣。
“話不能這么說,”沈夫人心疼女兒,“那個禾晏本就是女兒身,暮雪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要不是她欺瞞陛下在先,又怎么會被旁人揭露身份。犯了錯理應受罰,你一味說暮雪的不是,可暮雪這樣,才是真正的為陛下著想,總不能讓一個女子頂著男子的身份去招搖撞騙吧?”
話一出口,沈御史就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沈夫人不敢說話了。沈御史道:“荒謬!你只看到了她女扮男裝投軍欺瞞世人,你怎么沒看到她率兵去對付烏托人?濟陽水戰,潤都守城…你以為功勛很好掙?若無拯救蒼生的功德,陛下又怎么會這樣輕而易舉的升她做武安侯。再者,”他盯著自己的女兒,“我聽說當初在涼州時,有奸細混入衛所,你不知其中底細,還是禾晏將你支走,無論結果如何,她總是在幫你,我自小教你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承了別人的情,縱然旁人不放在心上,你也要記在心中,沒想到你就是這么記在心中的。”
沈暮雪垂頭不語。
“我更沒想到,”沈御史像是要一口氣說完似的,“你不僅要做揭發她身份的小人,還不敢大大方方的站出來,要躲在王融的身后,你可知這樣一來,也是將王融給害了!”
沈暮雪身子微微一顫。
宮宴上,那個陌生的、說出禾晏身份是女子的人叫王融,亦是她的青梅竹馬。他們二人認識的時間很長久了,王融的父親與沈御史交好,沈暮雪知道王融喜歡自己,奈何她的一顆心全在肖玨身上。
不是沒想過由自己親自站出來揭發,可到最后,到底下不了那個手,她怕禾晏因此而喪命,她并沒有想過要禾晏的性命,只希望禾晏能離肖玨遠一些。她更怕面對肖玨待自己失望冷漠的目光。王融來沈家的時候,看出了沈暮雪的愁思,出聲詢問,沈暮雪終是忍不住,將自己的困惑和煩惱和盤托出,王融聽完,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道:“你等著。”
等著什么呢?他沒有說。
“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做。”沈暮雪無力的辯解著。
她的父親沈御史盯著她,目光銳利,聲音如同一把能將她剖開的刀,“你真的沒想到嗎?”
沈暮雪語塞。
她真的沒想到嗎?
王融此人,喜歡她喜歡了許多年,為了她愿意做任何事,性情沖動,不顧后果,當她將這件事情告訴王融的時候,難道沒有猜到王融的反應嗎?
她只是不愿意承認自己是這樣一個卑劣的、下作的小人而已。
沈大公子見沈暮雪身子搖搖欲墜,終是心軟道:“縱然如此,妹妹已經知道錯了。父親也知道,妹妹心系肖懷瑾多年,突然冒出其他女子,妹妹心中如何能好受。妹妹素來又不愛將自己委屈說給旁人,也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思慮不周,才會到現在才發現。父親要責罰,就連孩兒一道責罰吧。”
“無關兄長,我自己犯了錯,一人做事一人當。”沈暮雪跪的筆直。
“你喜歡肖懷瑾喜歡了這么多年,可見他對你有半分回應?”沈御史突然道。
沈暮雪望著他。
“愛情從來不是由感動變化而來。”沈御史幽幽道,“你要去外頭,離開朔京,跟在他身邊,我雖并不支持,卻也不反對,我知道肖懷瑾不會愛上你,但我總認為,只要你離開宅子,走的路廣了,見的人多了,心胸自然寬廣,漸漸地,也就會將他放下。沒想到,”他嘆息一聲,“卻是將你推得越陷越深。”
沈暮雪抿著唇不說話。
連自己的父親都能看出來肖玨不會愛上自己嗎?她從未覺得自己有這般失敗過。
這話說的實在太重,沈夫人忍不住氣道:“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做爹的!那肖懷瑾看不上暮雪,是他自己沒有眼光。我還看不上他呢!一個女子好端端的進軍營,我是不懂什么拯救蒼生百姓,我只知道,什么規矩都亂了,肖懷瑾寧愿娶這樣一個女子,也不怕天下人笑話!”
沈大公子欲言又止,這一次,沈御史卻沒有理會自己夫人的辯駁,只是看著沈暮雪道:“你走的地方,不比禾晏少,你見的人,也未必沒有禾晏多,但是你的格局與理想,卻差她多矣。為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今夜一過,你們二人,高下立見。”
“你不如她。”
沈暮雪的眼里,頓時涌出淚水。她一生好強,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流淚,然而此刻,卻再也抑制不住委屈與羞憤,眼淚奪眶而出。
沈御史不再看她,平靜道:“從今日起,你哪里也不許去。我們沈家不動武,犯了錯,你就在家禁足一年吧。”
“老爺!”
沈御史沒有理會夫人的央求,一甩袖,出了堂廳,院子外的夜風極冷,吹在人臉上,如刀割一般疼。
沈大公子追了上來,走到沈御史身邊,“爹,一年是不是太久了?”
沈御史看向地上的青磚,苦澀的一笑,“肖懷瑾是個護短之人,你以為,他查不到暮雪身上?”
“可…”
“因為他父親的關系,他是不會對暮雪怎么樣,只是這些年,我們家與肖家的交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被此事震驚到的,當然不止這幾人。程家里,得知肖玨婚訊的親戚皆是震驚狐疑,好端端的,陛下竟然賜婚。他們忙著驚訝賜婚這樁事,倒沒有將禾晏這個人放在心上,只知道約莫家中無甚官職,如白容微一般地位并不相當。
而程鯉素,比起肖玨被賜婚的消息,更驚訝的顯然是禾晏是個女子。
“我大哥…怎么可能是個女子呢?”小少年在屋中來回踱著步,無意識的扯著自己的衣角,“這怎么可能!”
他先頭回到朔京城后,就被程家人抓著丟進學堂念書去了。學堂里一月才能回家一日,就回家的這一日,還是被鎖在家里練字哪里都不能去。因此,肖玨他們回京的時候,程鯉素都沒能來肖家看看。
等他這個月終于下學回家,便不止得知肖玨禾晏他們回來了,還附贈了一個好消息,他們二人都被陛下賜婚了。
“我大哥…”他抓著一個奴仆道:“可以一拳打死一頭老虎,怎么可能是女子呢?”
蒼天啊,究竟是他瘋了還是天下人瘋了。
“不行,我得去找舅舅!”他想到此處,便拉開大門走了出去,赫然要出去尋肖玨問個清楚。
“不行啊小少爺,老爺夫人說了,您不能出府…來人啊,小少爺要出門啦!”身后的小廝忙跟了上去。
“嗚嗚嗚嗚,都是騙子——”
宋家里,宋陶陶正大哭不已。
“我禾大哥怎么可能是個女子呢?一定是你們在騙人!”小姑娘眼睛都哭腫了,宋夫人和宋老爺站在門外,面面相覷,皆是一臉無奈。
宋陶陶從朔京回來后,就一反常態,變得乖巧聽話多了,日日在家里苦練琴棋書畫。宋夫人就疑心她是有喜歡的人了,還時常犯愁要是真有了喜歡的人,和程家的這樁婚事又該怎么辦?宋陶陶的脾性他們也清楚,從前是不曉得喜歡是什么滋味,那程鯉素又是個活潑少年郎,夫妻二人都想著,處著處著,感情自然就處出來了。可若是心中有了他人,只怕親事就要變仇事了。
宋夫人也不是沒有旁敲側擊的問過宋陶陶,她心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每次都被宋陶陶糊弄過去。小丫頭精明的很,知道禾晏如今身份不高,就算告訴自己爹娘,爹娘必然不會同意。倒不如再等等,那少年如此能耐,想來日后封個大官兒也是遲早的事,在那之前,不必告訴旁人,只要抓住他這個人就好了。
直到今夜肖玨被賜婚的消息一傳來,宋陶陶在家里絕食抗議,大哭大鬧,傷心的要上吊時,宋夫人和宋老爺這才知道,原來自家女兒的心上人,就是肖玨的未婚妻。
兩夫妻真是哭笑不得。
“陶陶,別哭了,既是女子,你哭了也沒用。快擦擦眼淚,眼睛都腫的跟核桃似的…”
“就是,反正程小少爺的舅舅就是肖都督,你如果喜歡那位禾姑娘,日后你嫁給了程小少爺,時常去肖家串門,豈不是就能經常看見禾姑娘了?”
不聽還好,一聽,宋陶陶更是悲從中來,“誰要去肖家串門,她欺騙了我的感情,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嗚嗚嗚嗚嗚…”
這邊兵荒馬亂,那頭啼笑皆非,亦有人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安,回到府中,看誰都是陰影。
許之恒睡不著。
回到府后,他告訴禾心影今日有許多公文要處理,就睡在書房了,叫禾心影早些安寢,隨后,就將自己關在書房中。
半夜禾心影起來如廁,想到許之恒,便從柜子里找出一床厚些的褥子。天氣漸涼,許之恒睡在書房里,不如寢屋暖和,若是著了涼,這個時節還有些麻煩。她抱著褥子找到書房,卻發現書房里燈亮著,并沒有人。
禾心影便在書房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想著或許許之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沒想到過了一刻鐘,仍舊沒有動靜。她愣了一下,心里既擔憂,又有些狐疑,縱是去恭房,這也太久了些。不會是出事了吧?去年朔京城里有位人家,半夜起來如廁,地上結了霜,黑燈瞎火的也沒看清,一腳踩上去打了滑,第二日下人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她擔心許之恒是摔在了什么地方,也沒敢驚動旁人,便將褥子放在書房,自己提了燈籠到處去尋。倒也沒尋到公婆的院子,只在自己的院子只轉了一轉,沒發現許之恒的身影。
這么晚了,莫非是出府去了?
禾心影想了想,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便將目光投向了靠她們院子的一間——禾晏的院子里來。
這間院子是她姐姐,那位短命的許大奶奶之前住過的院子,禾晏死后,這院子就被封了,院子里從前的下人們也被遣散。不過禾心影曾經聽過一個傳言,伺候禾晏的下人并不多,有時候,那些下人還要被分去伺候許家的另一位姨娘。
禾心影對這個傳言將信將疑,好歹也是他們禾家出來的女兒,許家再如何膽大,只怕也不敢這樣怠慢。況且那位姨娘,禾心影進門之后也沒有看到,問起來,只說是犯了錯,被趕出去了。
禾心影心知肚明,許家可能是怕她這個新婦心里不舒服才如此做的。只是既然對她都如此看重,想來對禾晏也不會差,時間久了,禾心影也就將此事淡忘,認為不過是當不得真的流言而已。
不過,有時候關于禾晏,也有一些奇怪的地方。譬如這間院子,許家人都說許之恒懷念妻子,所以將這間院子留著,沒有掃灑出來讓給別人住,就這么空著。但禾心影又從未見過許之恒去過這院子里。
思念亡妻的人,不會時常去過去的地方,拿起舊物懷念么?
但或許許之恒是怕睹物思人,所以刻意不去吧。禾心影為許之恒找了個理由。
對于禾晏,她原先還有些妒忌,如今是半分妒忌都沒有了。與一個死去的人相爭,是沒有意義的事,尤其是無論禾心影自己怎么說服自己,她沒有感受到禾晏對自己的威脅。
換句話說,她沒有感覺到許之恒對禾晏刻骨銘心的愛戀。
燈籠發出幽微的光,外頭的風吹一吹,已然將她的那點困意全部吹散,她望著黑幽幽的那間空院子,想了一會兒,不由自主的挪動腳步,往那個地方而去。
她只來過一次這院子,在剛嫁進許家不久后,不過也只到了院子,等禾心影想進那間屋的時候,就有婢女冒了出來,輕聲道:“大奶奶,少爺不許旁人進這間院子。”
禾心影那時候是新婦,不想與許之恒因此事爭吵,便退了出去,后來久了,也就沒有想過再去。今夜不知為何,卻莫名其妙的想去看一看。禾晏先前在莊子上養病,回到禾家后迅速嫁人,說起來,她與這位嫡親的姐姐,相處時間并不長,以至于現在,她都已經快記不清禾晏長得什么樣了。
但或許,她還能看看禾晏生活過的地方,窺見一點血親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院子里。這院子一如既往地冷寒,不管夏日還是秋日,總如冬日一般冰冷。丫鬟將地面打掃的干干凈凈,卻拂去不了陳舊和衰敗之氣。
禾心影慢慢走到房門前,正要推門進去,忽然間,動作一頓,屋子里有聲音。
她先是緊張,怕院子里來了賊,可后來聽動靜,又覺得賊人不會如此大膽,便提著燈籠,偷偷地走到床邊,從窗戶紙的縫隙往里看。
屋子里的油燈點著,她看到了許之恒。
一個與素日里全然不同的許之恒。
許之恒還穿著今日進宮的那件衣裳,他是個極為講究的人,平日回府之后,都要沐浴更衣,今日卻沒有。他坐在屋子里那張大桌前,瘋狂的一遍遍拉開木屜,在里頭翻找著什么。
他的動作很粗暴,不復從前的儒雅柔和,從窗戶這個角度看過去,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禾心影心中一跳,從頭到尾生出一陣寒意來。望著陌生的丈夫,心中竟然冒出恐懼的心情。
慌亂之下,腳下不小心踩到了石頭,“咣當”一聲,石頭一滑,順著院子的臺階落了下去,發出響聲。
“誰!”于此同時,屋子里的許之恒抬起頭來。
他“唰”的一下拉開門,沖出來吼道:“誰在那里!”
禾心影被嚇到了。
有那么一瞬間,她突然想逃跑,覺得許之恒下一刻就要變成惡鬼,撲上來索她的命了。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站出身道:“是我。”
許之恒微瞇著眼睛望向面前人,過了片刻,他眼底的陰戾和緊張才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微笑,只是這微笑,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僵硬和敷衍,他的語氣也有些微的焦躁,“心影,你怎么來了?”
“我怕夫君夜里冷,拿了褥子去書房找你,沒找到人。我擔心夜里路黑,夫君摔著了,就提著燈籠四處去找。”她見許之恒的神情有些緊張,心念一動,微笑道:“我也只是來碰碰運氣,沒想到夫君真的在這里。夫君是想念姐姐了吧。”
許之恒愣了愣,隨即附和道:“…對。”
禾心影嘆了口氣,憂傷道:“夫君長情是好事,只是…有時候也得念著自己的身體才是。”
許之恒順手關了屋子的門,掩住了禾心影的目光,拉著禾心影的手往外走去,“罷了,外頭冷,你別跟著一起著涼,回去吧。”
他的手冰的像是沒有一絲活氣。
禾心影乖巧的答道:“夫君,先前我不是與你說過,想著趁著中秋去山上拜一拜菩薩。這幾日我娘總算是得空了,我想后日就上山,順帶也為天上的姐姐祈福,好不好?”
許之恒的臉色有片刻僵硬,“…好。”
“夫君要不要一起去?”禾心影問。
“我就不去了,”許之恒答道:“我這幾日很忙,可能不能陪著你一道上山。”
禾心影聞言,也沒有生氣,只是笑著道:“沒關系,那我就將夫君的份一道算著,給菩薩拜拜。夫君忙的是家國大事,菩薩也不會怪罪的。”
她乖巧體貼的很,又很會說討巧的話,是個有些小聰明,卻又很笨的女人。許之恒喜歡的正是她這一點,比起禾晏來,在禾心影面前做戲,要輕松得多。
他的心漸漸松弛了下來,因今夜慶功宴上聽到的那個熟悉名字而生的恐懼,也因為兩個人一道,沖散了不少。
禾晏已經死了,死了的人不會回來。那么活著的人,就只是在裝神弄鬼。
他會與禾如非,一同將那個裝神弄鬼之輩的底細摸個一清二楚的。
燈籠在夜里發出一點一點幽暗的光,他沒有看到,身邊的女子藏在乖巧的聲音里,晦暗不明的神情。
禾心影覺得,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認識過這個丈夫。在方才窗戶縫里看到的許之恒,瘋狂、偏執、焦躁而狠戾,讓她恍惚覺得,似乎那個時候的許之恒,才是真正的許之恒。她不禁產生了懷疑,那么如今這個儒雅的、體貼的、似乎沒有任何缺點幾近完美的男子,又是否是真的許之恒呢?
她的姐姐禾晏,有沒有曾見到過許之恒的這一面。禾晏那么柔弱,自來身體就不好,倘若許之恒在禾晏面前也曾不小心流露出這一面,她的姐姐會不會被嚇得失魂落魄。
可是禾晏已經死了,她沒辦法去問一個死人。
禾心影恍然覺得,這個看似溫柔明媚的許家,好像有許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她心頭浮起。
禾晏真的是不小心溺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