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踏雪翩然去,飛鴻驚云自在飛。”黑衣人歪頭看著他,道:“我還以為,我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呢。”
飛鴻將軍?禾如非?
忽雅特心中大駭,脫口而出:“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面具下的眼睛盯著他,嘴角微勾,似含著無盡嘲意,“什么不可能?”
忽雅特是烏托國最勇敢的將軍,然而此刻,卻是下意識的忍不住往后退,一邊近乎暴躁的喊道:“給我上!殺了這個人,國主重重有賞!”
無數的箭矢和人影沖了上去,而那個戴面具的人卻輕而易舉的避開了每一道撲向他的刀鋒和箭矢。他如雪中飛過的輕鴻,展翅間自有天地,沒有什么可以困住他的地方。而他的劍鋒更是所向披靡,飛舞環繞在夜色里,似乎將雨絲也能割裂。
忽雅特不得不相信一件事,這的確就是飛鴻將軍禾如非,天下間除了禾如非沒有人的劍術能精妙至此。忽雅特從未與禾如非交過手,可他也曾從戰敗了的西羌人嘴里聽說,禾如非的青瑯劍,能斬斷一切可能不可能的阻礙。
可是,禾如非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明明…不可能如此!
莫非這又是大魏人的陰謀?禾如非騙了他們?這些狡詐可惡的大魏人!
“我要殺了他!”忽雅特恨聲道,沖身邊人高喊,“取我的弓箭來!”
他要親自射殺這只還能飛的大鳥,他要看著這只飛鴻從天上墜落,掉到地上,最后被他踩進泥里。
弓箭被遞到他手上,他對準了被烏托兵們圍在中間廝殺的黑衣人。怎么都無法對準目標,吼道:“蠢貨,你們都退開一點!”
話音剛落,手中箭矢應聲而發,卻見又從灌木林深處,“嗖嗖嗖”射出幾只箭來,恰好將他的箭從中間攔住。
“還有同黨!抓住他們!”
就在此時,灌木林中又跳出一名臉上戴著惡鬼面具的男子,長笑一聲,只往黑衣人的方向丟了一只木桶樣的東西。
持劍的黑衣人只在半空中抓住那只木桶,而烏托兵們的箭矢已經突然而至,“飛鴻將軍”動作極快,教人看不清,只將木桶擋在眼前,仿佛鐵盾。
箭矢射中他手中用來充當盾牌的木桶,便有水流一樣的東西流了出來。忽雅特看見的第一時間心中就大喊不妙,道:“住手!都住手!”
可縱然弓箭手立刻停下動作,射出去的箭矢已經回不來。眨眼間,“飛鴻將軍”手中的木桶已經被射成了篩子,水流從其中迸射出來,遍灑了整座糧草營。緊接著,就聽見她嘴里發出一聲口哨的聲音,聲音清越,從灌木中,黑暗的四面八方,頓時射出數十數百箭矢,箭矢帶火,落到灑滿膏油的糧草堆上,“轟”的一聲,火勢沖天而起。
一回生二回熟,放火這種事,不久前才在濟陽做過一次,禾晏再做此事,早已順手的不得了。
忽雅特怒極攻心,險些吐出一口鮮血,只命令眾人救火的救火,殺人的殺人。可這里并非濟陽,河流也不是到處都是,扎營的地方離河流說遠不遠,說近卻也絕對不近。
禾晏心中稍安,這些膏油,都是潤都里制造煙花火器最后的膏油,今夜雖然有雨,雨勢卻不大,風卻很急,只要順著風吹過去,不愁火勢不漲,到最后,這些駐扎的營帳都有危險。
“趁現在!”禾晏高聲道:“別后撤,戰!”
四面八方的廝殺聲合著火光響起。忽雅特環顧四周,四面八方沖出來戴著惡鬼面具的大魏人本就已經令烏托士兵心慌意亂,士氣不穩,此刻糧草被燒,一些人忙著取水救火,別說是兵陣,連殺大魏人的步調都已經被打亂。忽雅特險些氣的吐血。
這一切都是因為禾如非!
禾如非…他看向四周,沒看見禾如非的影子,心中一震,怒道:“給我抓住禾如非,我要親自砍下他的腦袋!”
營帳里,女子低低的哭泣聲傳來。突然間,帳簾被掀開,兩張惡鬼一樣的臉出現在帳中。
女子們發出短促的一聲“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其中一人捂住了嘴,那人揭下面具,露出一張帶著刀疤的兇神惡煞的臉,卻不是烏托人的長相。他不耐煩道:“我們是大魏人,過來救你們的,穿上你們的衣服,趕緊走。”
帳中的女子,皆是衣衫不整,其中有兩人已經倒在地上,早已氣絕。江蛟看著看著,心中嘆了口氣。來的時候忽雅特在里頭作亂,對潤都的女俘虜做出些禽獸不如的事,禾晏不能耽誤燒糧草的正事所以離開了,可終究沒有放下。糧草一燒,就讓他們二人過來瞧瞧。
本來還覺得禾晏心腸太軟,如今看著營中凄慘的尸體,饒是王霸這樣的山匪也覺得不忍,不由得攥緊拳頭,暗罵烏托人一聲畜生不如。
幾名女子悄無聲息的跟著王霸二人出了營帳,烏托士兵都集中在糧草那頭,無人注意到他們,江蛟問:“禾兄一個人能不能撐的了那么久?”
王霸冷笑一聲:“他比你我可會逞英雄的多了,他去救其他俘虜了。”
大魏俘虜住的營帳,小而破,幾乎都不能遮蔽風雨。幾十名女子擠在一起,衣不蔽體,個個神情凄惶,帳中充斥著血腥氣和腐爛的味道,令人作嘔。每一次烏托人糟蹋這些女子,死了的就扔進河里,活著的也多是傷痕累累,被丟回來,過幾日再重復生不如死的日子,一直到死為止。
乍然見有人來救她們,這些女子還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吧,”禾晏道:“我救你們出去。”
為首的一位婦人顫巍巍的問:“壯士,你叫什么名字…你…你是飛鴻將軍嗎?”
面具人沒有動,不過須臾,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少年清秀英朗的面容,聲音沉靜:“不是,我叫禾晏,陛下親封的武安郎。”
烏托士兵們的調子徹底被打亂了。那些戴著面具的大魏人卻并不戀戰,眼見著糧草快要燒盡,便掉頭就往城門的方向沖。城門之上,也早已垂下繩索,而無數的弓箭手埋伏在城樓之上,一旦有烏托士兵靠近他們,便用前幾日從烏托人手中借的“箭”來射殺他們。
烏托人難以靠前,而那些惡鬼一般的面具人卻能全身而退。
“他們帶走了那些俘虜!”有人喊道。
忽雅特暴跳如雷:“一群廢物!連女人都看不住!”
烏托士兵們心中亦是委屈,誰能想到,生死關頭,還會有人注意那些沒有價值的女人?不過是成了敵軍戰利品的只會拖后腿的東西罷了,這要是放在他們烏托,縱然是救回去了,也要殺掉——被敵軍玷污過的女子,沒有資格活在世上。
被俘虜的女子,恨不得死在敵營還好,他們又怎么能想到,還會有人千方百計的將這些女人救走?
親信遲疑的開口:“聽說飛鴻將軍禾如非從來不傷害女人,若是有人擄走大魏的女子,只要他在,都會救回…”
忽雅特一腳踢回去,“混賬!我說過了,禾如非怎么可能來潤都!”
原野里傳來糧草燒焦的味道,不時地有烏托士兵提著水桶來澆水,可風大火大,不過徒勞無功,忽雅特望向遠處潤都城樓的方向,無數的弓箭手們埋伏在高處,不時地有帶著火把的箭矢往這邊射來,仿佛警告。
他臉色沉沉,險些將牙咬碎:“潤都…我必踏平潤都!讓潤都老少尸骨無存!”
禾晏是最后一個上城樓的。
要護著那些女人先拉著繩索回去,她在城樓處與烏托士兵周旋,待最后有了機會回城,縱然弓箭手們用箭矢逼退烏托人,身上到底還是負了傷。
有戰爭就會有犧牲,留著一條命在,已經很好了。
那些從敵營中僥幸逃出生天的女子們呆呆的坐在城樓上,直到遠處再也聽不到烏托人的號角聲,才回過神來。慢慢的雙手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
城門后滿地的潤都士兵,早已揭下臉上的面具。一夜的突襲,任何事情都高度緊張,只有到了現在,仿佛才明白過了真正發生了什么。有人在哭,有人卻在笑,高喊著:“我們燒了他們的糧草!那些烏托人被我們打成了傻子,哈哈哈,我們打贏了烏托人!”
說是打贏了,自然言過其實,不過這一次夜襲,的確是勝了,而且是大獲全勝。烏托人死傷的兵馬暫且不知,禾晏帶去的五百精兵,犧牲了四十六人,二百七十三人負傷。這對守了月余的潤都人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李匡不可思議的看向倒了滿地的精兵們,喃喃道:“竟然做到了。”
禾晏帶著這些人馬去的時候,李匡的心里,其實是不認同的。他幾乎是做好了禾晏與這幾百人無一生還的準備,不過是去送死。至于燒掉烏托人的糧草,李匡也認為,可能性極小。
可就是這些在他眼中不可能的事,如今全都變回了現實,他們甚至帶回來了烏托人在城外抓走的那些俘虜。
李匡的心里,突然燃起了新的希望,一直以來,他不認為潤都的這些兵馬能夠與烏托人抗衡。想著只能死守城門,等著援軍。可如今禾晏卻令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如果烏托人也耗不下去了呢?烏托人沒了糧草,堅持不了多久,他們的優勢已經不存在了。如今也不過仗著人數上的優勢,而人數…那位年輕的武安郎禾晏,不是已經打過兩次以少勝多的勝仗了么?
思及此,李匡激動地看向禾晏,見那少年倚著樓墻坐著,還未來得及取下面具,正看向抱在一起痛哭的被救出來的女人們,李匡看不到禾晏的神情,卻能看見他嘴角的微笑。
他很欣慰。
一瞬間,李匡眼前的畫面,又與過去的畫面重合了。他仍依稀記得和那位尚且是副將的禾如非打過一場仗的時候,那人也是如此,安靜的坐在地上,看著或哭或笑的士兵們,戰場上的鋒利盡數收斂,柔和的不可思議。
他真像禾如非,李匡心里默默想到,更準確的說,是像過去的禾如非,當年的禾如非。
“你怎么樣?”李匡走了過去。
禾晏抬起頭來看著他,嘴角翹了一下,“還好,就是有些累。”
整整一夜,他和那些精兵們都未曾休息,李匡就道:“休息一下吧。”
禾晏點點頭,站起身來,又想到什么,對李匡道:“救下來的這些女子,勞煩李大人叫人打聽一下他們在城中可還有家人。若是有,煩請家人來將她們帶回家去,若是沒有家人,也請大人將她們好好安頓。”
李匡微微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禾晏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不管李大人心中怎么認為,但她們都是大魏人,也是潤都的子民。大人既是城總兵,就不能坐視不管。戰場上的人,職責不過是為了保護國土每一寸內的百姓,不分貧富貴賤,亦不分她們遭遇了什么。”
她定定的盯著李匡,似乎堅持要李匡給她一個答案,李匡頓了頓,道:“我知道了。”
禾晏對他頷首:“多謝。”
她徑自下了城樓。
禾晏是住在趙世明安排的宅子,她如今是武安郎,倒是能借著武安郎的特權獨自住一間屋子。
她問宅子里的下人要了一盆熱水,進了屋。下人很快打好了熱水送進來,禾晏鎖上門,摘下面具,將衣裳拉了下來。
背上、肩上、手臂上都負了傷,一些是被刀擦傷的,一些是箭上。昨夜里她既擋在最前面,又去燒了烏托人的糧草,數以百計的箭矢,真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將帕子用熱水浸濕,一點點的擦過傷口處,背上和肩上的傷口最深,先前腰上的傷口倒是沒多少了——多虧了林雙鶴的祛疤生肌膏。
這次來潤都,她又將剩下的祛疤生肌膏帶在身上,肩上和腰上的傷口堪堪用完,盒子里再也挖不出一點來。
換好干凈的衣服,她看向鏡中的自己,鏡中少年臉色蒼白,面具和黑衣最大的好處,大抵是士兵們看不見血跡和傷口,也看不清她的臉,永遠精神奕奕,永遠向前,永遠做鼓舞士氣,安定軍心的那一個。
禾晏望著自己的手臂,袖子被挽到一半,露出的手臂上還有一道刀傷,不過她自己帶的藥粉已經用光了,正打算直接用白布包扎起來,外頭有人敲門,是女子的聲音:“小禾大人。”
禾晏道:“請進。”
進來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臉上笑盈盈的,左臉頰有一個很小的酒窩,令她的嬌媚多了幾分活潑。她走了過來,遞給禾晏一個圓圓的瓶子,笑道:“我剛才瞧小禾大人進來的時候,問下人要了熱水,估計小禾大人是受傷了。這個是老爺平日里用剩的金瘡藥,妾身給拿來了。”她的目光落在禾晏手臂上的刀疤上,“呀”了一聲,“小禾大人,您真的受傷了?”
禾晏笑了笑:“小傷而已,無事。”
“那可不行。”這姑娘自來熟的上前,想要靠近,似乎又察覺身份的特殊,不敢走的太近,立在一邊勸慰:“小傷不治,會拖成大傷的。我家老爺就是如此,有時候戰場上受了傷,懶得理會,等到了后來變成舊傷,想好也難呢。”
禾晏望著她年輕姣麗的臉,心中一時感懷,她認識這姑娘,這姑娘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名叫綺羅。當年她與李匡在此對付西羌人時,綺羅就與她很熟了。只因為這姑娘格外伶俐討巧,很會討李匡歡心,那時候禾晏心中就在想,若她是個男子,只怕也會一心一意的寵愛這樣的姑娘。
當年的綺羅才十六歲,年紀很小,臉蛋都是圓圓的。三四年過去了,她長開了一些,稚氣消散,圓臉也變成了鵝蛋臉,就是左臉頰上的酒窩和這甜甜的笑容一直未變。
“小禾大人,你看著我做什么?”綺羅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珠一轉,脆生生的道:“我長得好看,我們家大人最寵愛的就是我了。”
禾晏忍不住笑出聲來,綺羅當年便愛炫耀這話,如今仍愛炫耀這話,就這句話,讓她仿佛回到了當年。
“你笑什么?”綺羅問:“難道我長得很丑嗎?”
“沒有,沒有,”禾晏擺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當年的綺羅因為生的太過可愛伶俐,禾晏總是忍不住將她當做自己家中妹妹。她雖有禾心影這個親妹妹,可因為禾家錯綜復雜的關系,禾心影與她并不親厚。那時候看綺羅生的美貌,性情又乖巧伶俐,只為綺羅不值,這樣的姑娘,若是要成親,也當找一位與她年貌相仿的少年郎才對。而李匡,倒不是禾晏看不上這位同僚,實在是李匡的年紀都能做綺羅的父親了,為人又嚴肅粗豪,并不體貼,也不知綺羅看上了他什么。
那時候綺羅就托著腮“咯咯咯”的笑了,對禾晏道:“我家里都是給人做下人的,禾副將,有才有貌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娶下人做妻子。若是給別的家奴做妻子,生下孩子日后還是給人做仆人。且做下人,仰人鼻息,一不小心惹惱主人就會丟了性命,有什么好的。”
“還是跟著老爺好,吃飽穿暖,我只需討好老爺一人,就再也不怕旁人欺負了我去。你說的那些都是虛的,我只當這是份差事,做老爺的妾室這份差事,比做你說的那些差事輕松。且老爺為人直接,不喜彎彎繞繞,我跟著他也不必勾心斗角,好得很。”
“禾副將你與老爺都是保護大魏百姓的人,是英雄,我做老爺的妾室,就是英雄的女人,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的呀,我現在過得比以前好多了。我此生也沒什么心愿啦,就希望十年以后,我還是老爺最寵愛的妾室。希望十年以后我也不至于年老色衰,也沒有其他的狐貍精來跟我搶老爺的寵愛跟憐惜,若能如此,我就非常感謝觀音娘娘了。”
禾晏當時就覺得,這姑娘還是挺通透的,求仁得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綺羅這樣的日子,她自己覺得快樂高興就好了。
如今看來,十年是不知道,不過過了三年,看來她仍然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在潤都都帶著。
她低頭笑笑,將綺羅帶來的藥粉灑在手臂上的傷口上,綺羅好奇的看著,忍不住道:“小禾大人,你看著年紀也不大,怎么跟我家老爺一樣,上藥的時候都一聲不吭呢?難道你們打仗的這些武人,都不知道疼嗎?”
“也不是不疼,”禾晏道:“我想你家老爺上藥的時候,應該很疼,只是當著姑娘的面,不好意思叫出來罷了。”
綺羅笑了起來:“小禾大人,你說話真有意思。”
禾晏將藥粉上完,把瓶子還給綺羅,道:“綺羅姑娘,多謝你的傷藥了。”
綺羅接過瓶子,沒有立刻離開,只是看著禾晏,道:“小禾大人,一點傷藥而已,不必感謝,要說謝謝的是我。”
“謝什么?”
“謝謝你昨夜想出妙計,燒了烏托人的糧草,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也謝謝你救了那些女人。”
她低下頭,有些無奈的笑了一下,“我知道那些被烏托人擄走的女人,如果昨夜不是你,她們根本不可能活著回到潤都。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性命,就算是老爺親自帶兵,也不會管她們的死活,但你不一樣。”她看向禾晏,眼睛亮晶晶的,“你把她們帶回來了,一個都沒有漏下。我原先覺得,怎么會有這么年輕就得陛下御封的官兒呢?定是你在之前戰場上,討了什么便宜。”
“現在我不這樣覺得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