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忌讓我坐他腿上,指著案幾上的卷宗,說道,“我翻看了神界上神的卷宗,包括水神的,發現他們的殞落決不是表面上這么簡單。”
“與天齊說,神界深陷詛咒,眾神凋零,你我都不能幸免。”
容忌搖頭,“詛咒?我怎么覺得像是有人蓄意為之。”
“有人能強大到讓諸神殞世么?”我打心眼里是不信的。
“可能是我多慮了。”容忌讓我靠在他懷中,給我蓋上厚厚的被褥,繼續翻看著卷宗。
我將手心放在卷宗上,另一只手擱置在容忌胸口,“你若不信,隨我進來看看!”
卷宗飛速地翻著頁,我和容忌在頃刻間縮小,雙雙落入卷宗中,來到一片未知領域。得了父君的神力之后,我的造夢術更加精進,不僅能入夢,還能自如穿梭在典籍中。
我和容忌不知往下落了幾千尺,才平穩落地,由于是在夢中,從高處墜落一點知覺都沒有。
這似乎不是神界,既無大風,還熱鬧得不像話。
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擦踵。
“容忌,那封卷宗是誰的?怎么我們好像落到凡間了。”
“斗姆元君。”容忌看著往來的人群,沉吟片刻,“這似乎是數萬年前的凡間。”
不是說斗姆元君一直待在神界,從未下過凡?我納悶地在人群中搜尋著斗姆元君的身影,卻什么也沒找著。
“快跑!荒山村染了瘟疫的村民發了瘋,朝都城跑來了!”
瘟疫,村民?什么情況!
我拉著容忌的手,隨著人流跑著,“快跑快跑,瘟疫來了!”
容忌輕咳了一聲,憋著笑,拽住了我,“歌兒,你不是人,怕什么瘟疫?”
“你這就不懂了,你我不怕,但是咱養的那仨雛雞怕啊!它們萬一得了雞瘟,咋辦?”
他聽我這么一說,神情也透著一絲謹慎,抱著我往屋頂飛去,“站這里,安全些。”
不多時,一群身體潰爛的村民涌入城中,他們所過之處,別說是人,連家禽都被啃地精光。
我仔細地觀察著他們,眼珠子的色澤正常,這就排除了他們被魔蠱術蠱惑的可能性。再看他們一寸長的指甲,指尖透著焦黑,似乎是中毒引起的。
“他們不是染上瘟疫,是被人蓄意投毒。”容忌沉靜分析著,“此毒甚烈,被咬一口即會感染,無藥可救。”
有一個中毒的村民突然跳上屋頂,留著黃綠色的哈喇子,朝我走來,“人肉!人肉!人肉!”
一道劍芒貫穿了他的身體,將他劈成了兩半。
我轉身看向一身紅衣,手持長劍,意氣風發的斗姆元君,正要向她致謝,她已經收回了劍,飄飄然跳下屋頂。
我看著她追著發瘋的村民,一劍一個,頃刻間就斬殺了數百人。
容忌悄然看向自己的手心,臉色愈發凝重,“在卷宗里,我一點神力都用不上。”
聽他這么一說,我才發現我也一點神力都用不上,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捏碎不了夢境。這就意味著不等到卷宗翻到最后一頁,我和容忌就會被困在卷宗中,無法走出困境。
等所有中毒的村民被斗姆元君斬殺,街上已經血流成河。
她提著劍,迎著夕陽,頓步離去。每走一步,血水四濺。
她身后,劫后余生的百姓振臂高呼,“天仙下凡!天仙下凡!”
“不對!你看那些百姓,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極其詭異的笑,看起來并非善類。”我指著成百上千的百姓,驚恐地發現,他們不僅表情一樣,連長相身材音色都一模一樣。
“斗姆元君,小心身后!”我扯著嗓子朝斗姆元君喊著,她側過頭瞥了一眼屋頂,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往前走著,長劍劃著地,發出清脆的摩擦聲。
“噓!”容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安撫著我,“別擔心,這只是一封卷宗,結局早已書寫好。”
我稍稍沉下氣,但心始終為斗姆元君緊緊揪著。
街上,那些百姓的臉色由紅潤變成死灰,眼底的光芒寂滅,他們突然發力,朝斗姆元君沖去,盡管嘴里依舊吶喊著“天仙下凡”,但聲音已經變得森然無比,我站在屋頂聽著,就覺得毛骨悚然。
斗姆元君終于察覺到異樣,轉身一記回旋踢,擺平了打頭陣的數十人,“說,誰指使你們的?”
“天仙下凡!”
“天仙下凡!”
他們似乎只會喊這一句,目光呆滯,尖牙畢露。
斗姆元君見狀,起了逃逸的心思,御劍騰空而起,她回頭瞥著那群目無焦距的百姓,拳頭攥得緊緊的,“你們等我回來!我一定救你們于水深火熱中!”
“天仙姐姐,救我…我好怕!”人群中,突然冒出一稚童的聲音,如銀鈴般清脆。
我轉頭看著他的臉,大驚失色。這不就是我和弱水汘、醉清前往西海途中,沒能救回的那個稚童么?他怎么在此處出現!
“我在趕赴西海途中見過他,他向我求救,可惜等醉清給他發放吃食時,他已經倒地斃命,全身骨頭碎裂,死相及其猙獰。”我指著稚童,汗毛直立。
稚童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朝著屋頂上的我看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打著赤腳在血水中奔走,追著越飛越高的斗姆元君,“天仙姐姐,救救我!”
斗姆元君遲疑了,但看到稚童身后發狂的百姓已經將魔爪伸向稚童,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俯沖至地面,將稚童帶入懷中。
“沒事了。”斗姆元君將他抱起,準備快速撤離此處。
可她多番嘗試,依舊飛不起來,只能提著劍,抵擋著百姓們的圍攻。
“稚童身上有詛咒。”容忌清冷說道,忽而朝著稚童射去三兩瓦礫,準備打掉他手中的彎月長刀。
稚童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被打腫了的手,彎月長刀當啷落地。
斗姆元君自然也看到了這把及其鋒利的長刀,眉眼染霜,憤怒地將男孩丟在一旁,“狼心狗肺!”
她放下稚童那刻,神力盡數恢復。
她提起劍準備遇見騰空之際,稚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拾撿起長刀,一刀插入斗姆元君腹中。
斗姆元君怒意滔天,在劍上注入十成的神力,一劍將所有人斬殺殆盡,所有房屋被毀,我和容忌也由屋頂落在一片廢墟之中,目送著斗姆元君捂著腹部,踉蹌走遠。
廢墟下,忽然伸出一只瘦弱干癟的手。死僵的稚童跟沒事人一樣,活動著筋骨,踏著廢墟和滿城的尸首,拾起彎月長刀,轉身對我邪魅一笑。
我下意識握住冰凌劍,“你是誰?”
他咯咯笑著,“我是我。你可以叫我瘟神,也可以叫我死神。”
瘟神?死神?
神界從未有過如此邪惡的神,他口氣倒還不小,隨口就給自己封了個神。
“百里項淵的女兒,血可真香。”他陰鷙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忽然執著彎月長刀,朝我胸口刺來。
容忌快他一步,斬天劍沒入他的眉心,“去死。”
他森然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往后退著,“后會有期。”
“哪里逃!”我以為他要遁逃,以冰凌劍砍斷他的腳筋。
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就沒想過要遁逃。容忌的斬天劍從他額前抽出時,他已斷了氣。
稚童的力量并不強大,但他從不畏懼死,也從不會真正死去。在卷宗里如此,在現實中亦是如此。
我和容忌從稚童的尸體跨過,朝著斗姆元君離去的方向跟去。
出了城,鼻尖的血腥味總算散去,我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余光卻瞟到河面上漂浮著的尸體。
上古時期的凡間,究竟遭遇了什么重創,怎么會森然恐怖如無間地獄。
我走至河邊,看著那張被水泡得腫脹不堪,五官被放大數倍的浮尸,一陣干嘔。
“怎么突然干嘔?莫不是懷孕了!”容忌面露喜色,蹲下身,趴在我肚子上聽著動靜。
懷孕?應當不至于吧!
我緊張問道,“可有聽見胎兒心跳?”
容忌搖了搖頭,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將我抱起,“瞧我高興的!若是剛懷上的,現在也聽不見動靜才是。”
我這才舒了口氣,解釋道,“我就是看河上的浮尸,頓感反胃,應當不是懷孕。”
他抿著唇,依舊不讓我下地,“萬一懷了呢,還是謹慎些好!”
我雙手放在小腹上,心里揣著一份希冀,如果我真懷孕了,那可得多吃些,將自己養成肉球,再生個小肉球。這樣即便容忌不在身邊,我也可以抱著小的,安穩入睡。
“救命…救我…”
一道虛弱女聲傳來,我伸出腦袋,才發現斗姆元君潛伏在河上浮尸的腹中。她從浮尸軀殼鉆出,費勁地游到岸邊,奄奄一息地躺在容忌腳邊。
斗姆元君渾身散發著尸臭味,我捂著口鼻,胃里翻江倒海。容忌本身潔癖深重,聞此味臉色也不太好。
好在斗姆元君并非是在向我們求救,她是朝著風塵仆仆趕來的父君求救。
父君瞥了她一眼,始終沒敢碰她,而是又將她踹入河中,等河水洗凈她的身體,父君這才蹲下身將她撈上了岸。
“怎么受傷的?”父君看了一眼斗姆元君的腹部,將手放置在她的傷口處,替她療著傷。
“詛咒!詛咒要毀了這所有的一切。”斗姆元君有些魔怔地呢喃著。
父君并不信斗姆元君所言,“這只是凡間一場不大不小的瘟疫,死去的人還能再入輪回。六界依然井然有序地運轉著,你別胡思亂想了。”
“不,百里哥哥!你不明白,我看到了詛咒本身!它化作一個稚童,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在他面前,半分神力都用不了!”斗姆元君如是說著。
父君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即便真有,也只能是人禍。”
斗姆元君氣急,撇下父君再度進城,“等我將那稚童抓到你面前,看你信是不信!”
我看父君飛離,并不打算跟進,一顆心卻為斗姆元君的安危懸在半空,“容忌,我們也進城看看!我總感覺斗姆元君會出事!”
容忌抬頭看著漸沉的天色,“不,不能進。我們已經步入卷宗最后一頁。”
“最后一頁發生什么了?”
“寂滅。”容忌吐出兩個字,抱著我潛入水底,“在這待著,我們即便去,也無法改變頹勢。”
我點了點頭,捂著口鼻,在水底聽著外頭的動靜。
轟——
隨著一聲振聾發聵的爆破聲,火光唰地一下將晚霞點燃,暮色沉沉的黃昏亮如白晝。
不斷有火星子落到河水中,河水的溫度極具攀升。
透過微波粼粼的河面,我看到無數被獲點燃的殘肢斷臂飛出城外,像流星般在空中劃出終結的曲線。
一座城頃刻間被夷為平地,數以萬計的鮮活生命毀于一旦。
當我和容忌浮出水面時,河水已經被徹底染紅。
我一個沒忍住,趴在容忌的胸口,嘔著酸水。
容忌的唇蒼白到全無血色,“歌兒,我有預感,我要暈了。”
“嘎?”我一邊用衣袖擦著嘴角,抬頭看著臉色發青的容忌,“我只是嘔了口酸水,不至于吧?”
容忌沒有回話,已經倒在地上,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我蹲下身,將容忌的胳膊掛到我脖子上,吃力地將他抱起。
剛起身,就看到黑煙滾滾的廢墟中,斗姆元君提著長劍,渾身是血,目無焦距地朝我走來。
我將目光移至她的腿上,大腿內側一股發黑的血液滴答滴答往地上掉,她走了一路,血滴了一路。
我眼里閃過一絲疑惑,她怎么像被人輕薄了一般,瞳孔無光。
又或許,她腿上的血是因為流產?
不,不可能。她似乎還是個未出閣的少女,神力了得,如果她不愿意,一般人近不了她的身。
片刻,她已經提著劍來到了我身前。
“后世之人?”她緩緩開口詢問著我。
我點點頭,“你看得到我?”
“感知得到。以后,不要隨意進入卷宗,卷宗里神力會被束縛,很危險。”她說完,將劍往她肚子上刺去,“卷宗的結局,是寂滅。只有我死了,你們才出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