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且歌,不知來處。
師父說撿到我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把通往離山的道都給淹了。
萬千百姓流離失所,還有的,直接就死在這場百年難遇的劫難中,十分凄慘。
在那極其不幸的一天,我大概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硬是在一片飄搖中,被勁風送上了離山,不偏不倚掛在師父門前的梧桐樹梢上。
別看師父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修道之人,人稱了塵大師。其實,他也是個鐵石心腸的。
師父說,當初撿我,只是怕我壓壞了他的寶貝梧桐樹。沒把我扔了,也全是因為那么多師兄看著,怕壞了他的清譽,落個晚節不保的下場。
師父不僅鐵石心腸,還甚是迷信。離山半山腰有一處仙泉,常年云霧繚繞。師兄們時常結伴去仙泉洗澡,據說那兒的泉水對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師父從不讓我去,一是怕我淹死,再就是怕我天煞孤星的命格,污了仙泉圣水。
什么天煞孤星!我是一點兒也不信的。
師父不僅迷信,還甚是偏心。我師兄們的名字都是云字起意,寓意早日踏上浮云之巔,得道成仙。比如我大師兄云琛,二師兄云闕,三師兄云輕,四師兄云巔,五師兄云破,六師兄云滅。
而我,師父第七個徒兒,乖巧懂事,長得白白凈凈,十分討喜,卻偏偏不得師父待見。
十四歲授名時,師傅只瞥眼看了我一眼,“你就叫且慢吧!”
“啊?師父你莫不是腦殼疼,想不出好名了!”我忽地蹦跳起身,朝著蓮花底座上正襟危坐的師傅叫嚷道,甚是不服。
“你性子急,師父叫你且慢,無非是想讓你凡事三思而后行,謹慎方得圓滿,你可知師傅的良苦用心?”師傅捋著半寸長的胡須,眼睛微瞇,似是還未睡醒。
“不知不知,小七一點也不想知!”
我氣鼓鼓地沖了出去,也不慌收拾行李,孤身一人,帶著大師兄贈予我的青云劍,生平第一次出了離境。
沒走到半山腰,肚子餓得緊。嘴里嘟囔著六師兄也不快點來找我,害我回也不得,走又不知走向何處。畢竟,畢竟我才十四歲,又沒出過離山,哪怕是半山腰,師父都不曾讓我來過,又怎么識得路。
暮色漸沉,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日灰藍色的天,一抹血紅的斜陽輕倚層云邊,艷麗地晃眼。
我尋思著,尋亮處走遇上野獸山魈的幾率大概會低些。不知過了多久,天又黑了一層,我臉上的陰霾也愈發深重。
好在,在天徹底暗下來前,我誤打誤撞,行至云霧繚繞的仙泉邊。
真真是天助我也!此處仙泉,師兄們每日都來,我要是在此候著,不僅不會迷路,還能讓師兄們“碰巧”找回,一來不失了面子,二來也是找了個臺階,免得自己真變成流離失所的孤兒。
仙泉的水真甜!我甩去了被山泥爬滿的衣物,坐在泉邊捧著清水大口大口地喝著。走了大半日又渴又餓,仙泉雖不解餓,解渴尚佳。
忽而,水波蕩漾,在一片霧氣中,竟站起了一個頭發如烏鴉羽毛般黑漆漆,身體十分硬朗的道友。
他烏黑的眼定定地看著我,我也怔怔地望著他。
看他的樣子,不過十八九歲,身上的肌肉線條十分健碩,與我有著很大的差異。
“哪里來的村婦,竟如此不知羞恥!”突然,他頗為氣憤地吼著。
我甚是不解,忙不迭問到,“道友莫要多心,離山上除了飛鳥走獸,只有我們離境中人,全是修道之人,何來的村婦?”
“你是離境的小道士?了塵大師莫不是老糊涂了,都沒教你男女有別,讓你一個女娃娃衣衫不整地在荒山野嶺瞎跑!”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伸出一只骨節分明十分好看的手,朝著我岸邊的衣物一揮,衣物便井然有序地套在我身上。
聽他口中的男女有別,我頓悟。這世上的人,原來和動物一樣,也分雌雄!難怪這一兩年我都沒怎么長高,而師兄們體態依舊骨肉均勻,這大概就是道友口中的男女有別?
“那這位道友,可否跟我再講講何為男女有別呢?平素師父并未教我這么許多,我腦子還犯著諢,有勞道友指點一二了!”我見他站在泉中毫無動靜,便繞到他身前,準備纏著他,聊會天打發時間。
這不看還好,一看可是把我嚇壞了!他口角不停地往外滲血,眼眸半闔,十分虛弱的樣子。我趕忙用雙手架著他的胳膊,牟足了勁將他往岸邊拖去。
岸邊的霧氣小些,我才有機會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臉上的線條很硬,透著股英氣,讓我忽然想起六師兄跟我說的那些故事里,天神的樣子。
原來,我的身體和他的身體有這么大的區別呢!
等我亂成一團的思緒稍稍有點頭緒,才注意到他腰腹間一寸有余的傷口。
傷口很深,還往外淌著血。我真怕血流太多,他會因此死掉。忙不迭地抓了把泉邊泥,往他傷口按去。離山畢竟是圣地,不止飛鳥走獸帶著靈氣,連泥土也能成為不錯的藥引,這回止住血該是好了吧!
可不多時,那令人害怕的血又開始沖破防線,不斷地往外淌著血來,將我的十指染得又紅又腥。我沒法,只好解下了束發帶往他腰身上緊緊纏著,再將仙泉之水不斷地灑向他。要不是怕他昏迷著在仙泉里淹死,我也不用如此一捧一捧泉水灑在他傷口這樣折騰了兩個時辰。
等他悠悠轉醒,我已累得說不出話,四仰八叉躺在他邊上,四目相對。他的眼里滿是困惑,我的眼里滿是星星,沒錯,折騰了這么久我是累眼冒金星了!
“多謝。”他沉吟了半晌,終于蹦出了兩個不冷不淡的字,嘴上說著謝,并未見有多誠懇。
我自然不能和一個不識禮數的人計較,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只消記得我這份恩情,他日涌泉相報即可。”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隱忍著笑意,“那敢問道友道號,他日報恩該去何處尋你?”
一提到道號,我就十分不開心,嘟著嘴道,“我師父十分地偏心,莫說道號,連個名字都不愿意給我一個正經的。今兒個授名,竟胡亂給我起了個且慢的諢名,把我氣得不輕。”
“呵,且慢…了塵大師是隨意了些”,他淺笑,嘴邊綻開了一個不易察覺的梨渦,攝人心魄,我眼都看直了。我六個師兄長得也算是玉樹臨風,但直到看到他妖孽一笑,我才知我見過的人還是太少。
“你笑起來真好看,如盛開在通往地獄之路的彼岸花,美得艷麗,還藏著強勁的毒性。”我由衷夸到,他還真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個人,無關性別。
他輕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別過了頭,耳朵微紅。淺淺的,類似于桃花瓣一樣粉粉的色澤,煞是可愛。
沉吟了半晌,他忽而又轉過了頭,那雙黑眸輕飄飄地掃了我一眼,冷聲道,“那你叫且歌如何?且行且歌,莫失莫忘。”
“且歌…甚好,甚好!”
得了一個灑脫詩意的名兒,我心里偷樂兒,看他,也順眼了幾分,“那不知這位道友如何稱呼呢?”
“容忌。”
“這個名字倒是似曾聽過,很是熟悉!卻也記不得何處聽過。”我歪著頭看著他,“容忌道友此番來到離山,便是離境的客人。待你傷勢好些,我就帶你去會會我那偏心的師父吧?”
容忌微微頷首,似不愿同我繼續嘮嗑。看在他傷勢頗重的份上,我就不同他計較了。我強忍著轆轆饑腸,一骨碌從他邊上坐起,持著青云劍,往仙泉西邊走去。方才我見有二三飛鳥掠過,想必西邊是有鳥棲之樹的,待我前去看看,興許還能摘得幾個野果。
枉我在離山待了足足一十四載,這里的地形卻是半點不識!師父總說我十四歲時,有個生死劫,從不讓我下山。我只當師父道行尚淺,算得不準。
越往西走,越是幽靜。方才那幾只飛鳥也了無蹤跡,我性子雖野,但膽子不大,懼黑懼靜。看到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密林,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還是回去吧,萬一有兇猛野獸,被吃干抹凈了多可惜!
下定決心要往回走后,我倒是松懈了不少,緊握著劍柄冷汗涔涔的手,也稍稍有了些溫度。可一轉身,就撞見了一個渾身黑漆漆的人,我嚇得一激靈,破聲大叫道,“鬼怪大神饒命!我皮糙肉厚不好吃,不好吃!”
“是我…容忌。”
我半瞇著眼,深怕山魈變了嗓子來誆騙我。
好在,真的是他!
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扔了青云劍,整個人往他身上跳去,“容忌道友,幸好是你呀!此處半點兒沒有離山該有的仙氣,可怖得緊!”
容忌悶哼了聲,喘息粗重,“莽莽撞撞的,傷口怕是又給你撞裂了。”
我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站定,看著他腰間玄色的衣料,被血又加深了色澤,內疚不已,“容忌道友,我原想去找點吃食,不成想,被這密林嚇破了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