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織腳步停下,回頭,眸光潑墨,裹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慍色:“周徐紡,她在哪?”
阿晚只覺得一股子寒氣撲面而來,趕緊把脖子縮起來:“在更衣室。”
現下,更衣室里沒人。
“徐紡!”
“徐紡!”
方理想風風火火地跑進去,沒瞧見人,就見簾子拉著,她想也不想,一把拽開簾子:“徐——”
聲音卡在喉嚨,她盯著周徐紡露著的肩頭,眼珠子快掉了。
好白啊…
這是第一反應。
第二反應就只剩愣了,周徐紡肩下面有一個傷疤,拇指大小,脖子上還掛了一根黑色的細繩子,上頭系了一塊打磨光滑的金屬圓片。
她用衣服擋住。
“我在換衣服。”
然后,她一只手拉好簾子。
方理想尚未回神,傻站了很久,才慢慢平息眼里的震驚:“徐紡,你脖子上那個項鏈——”
簾子被扯開。
周徐紡走出來,和往常一樣,又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方理想化了濃妝,穿著戲服,臉上神色不明,似不經意,問周徐紡:“那個項鏈很特別,在哪里買的?”
她把軍大衣穿好,帽子戴上,拉鏈拉到最上面,脖子也遮住:“不是買的。”
“別人送給你的嗎?”
她抬頭,眼睛不偏不倚,盯著方理想:“為什么一直問我的項鏈?”
說話間,她瞳孔潑了最濃的墨色,黑沉沉的。方理想從來沒見過,眼神這樣冰冷的周徐紡。
方理想先移開了視線:“因為你的項鏈很好看啊。”
“我的家人留給我的。”周徐紡低頭,把眼里的防備又藏好,說,“你出汗了。”
方理想胡亂擦了一把腦袋。
“有點熱。”她用手對著臉扇了幾下風,又是大大咧咧的樣子,“忘了正事了,徐紡,你要當裸替嗎?”
“我不當。”
周徐紡也是剛知道,群頭找她來是當那種替身,所以她跟安娜說,她可以賠錢,然后就把戲服換下了。
“那就好。”方理想松了一口氣,用老母親一般的口吻叮囑她,“我跟你說,千萬別當裸替,對你名聲不好,等日后我火了,我就帶你出道。”
周徐紡剛想說她不用出道。
外頭有人叫她:“周徐紡。”
聲音低低的,像壓抑著怒氣,還有咳嗽聲。
是江織。
周徐紡歪頭看過去:“嗯?”
江織沒有進女更衣室,用命令的語氣說:“你出來一下。”
周徐紡拉了拉軍大衣的帽子,出去了。
“有事嗎?”
江織靠墻站著,不知道是不是來時走得太快,臉微微泛紅,眼圈也暈了一層胭脂色:“你很缺錢?”
他說話時,微微喘著。
周徐紡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實回答:“不是很缺。”就是賠了幾千萬,她買月亮灣更不夠了。
他盯著她,看了挺久。
“你轉過身去。”
還是命令的口吻。
為什么要轉過身去?周徐紡沒動,把后背露給別人,很危險。
他壓著喉嚨的癢意,忍著咳嗽:“我就看一眼。”
語氣,放軟了點。
周徐紡覺得他很孱弱,好像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暈過去的樣子,跟電視里久病纏身的嬌小姐一樣,想了想,她還是轉過去了,讓后背對著他,她相信江織是個好人,不會殘害她。
她看不到他的臉了,但聽得見他呼吸,更重了。
江織伸手,指尖泛紅,朝著她裹在軍大衣里的后背靠近。
周徐紡突然扭頭。
“你——”
他才說了一個字,手腕就被她捏住了,滿眼都是防備:“為什么碰我后背?”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到底經歷了什么,渾身藏著刺。
這是江織第一次在她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空洞洞的,像塊冰冷的磁石,深不見底,能把人吸進去。
他臉色發白:“松手。”
她沒松,還盯著他。
他喉嚨一口氣上涌:“咳咳咳咳咳…”通紅著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胸腔里磨出來,“周徐紡…疼。”
最后一個字,一點力氣都沒有。
嬌嬌弱弱的,就像是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力道都被反彈回來,像肉肉的貓爪子,一巴掌狠狠拍下去,肉墊子吧唧一下,只剩軟了。
周徐紡給愣住了,還抓著他的手,忘了動作。
江織本來就身子不舒服,她力氣又大,他甩了兩下,沒甩開,身子反倒搖搖欲墜,登時就惱羞成怒了:“老子被你捏疼了!”
捏疼了!
疼了!
周徐紡驟然松手,見江織白皙的皓腕上立馬浮出了一圈紅痕,他手生得漂亮瑩白,乍一看去,有點刺目。
她立馬道歉:“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這自責的口吻,這于心不忍的愧疚…剛追上來的阿晚還以為是撞上了女惡霸強搶了良家少男,并對其這樣那樣了。
阿晚瞇著眼瞅過去,就看見自家雇主面紅耳赤、呼吸急促、眼眸潮濕…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你一個女人,手勁兒怎么那么大。”
怪她,力氣太大了。
周徐紡更自責了:“我下次輕點。”
下次?
輕點?
越說越像個輕薄人的浪蕩子了,江織氣地直咳嗽。
周徐紡伸出手去,想給他拍拍背,笨拙地不知道怎么下手,手僵在那里,老半天,又默默地收回去了。
“你還沒說你為什么碰我后背。”
江織歇了會兒,終于不咳了,脖子上細細的血管清晰可見,耳尖透著紅,喘著氣,一副被人欺負慘了的樣子。
他惱極了,語氣尤其不好:“試戲。”
周徐紡沒聽懂。
“你不是要當我電影女主的裸替嗎?”他一雙暈紅的桃花眼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掃了一圈,“別想了,你不合格。”
惡聲惡氣的,脾氣好大。
長得美的人可能都有點脾氣吧,像大宅院里被寵壞的嫡小姐,哦對了,江織也是江家嫡出的小公子。
肯定是被寵壞了。
周徐紡:“哦。”
沒了?
江織胸口很堵:“你以后——”
又沒往下說。
周徐紡很久沒等到后面的話,軍大衣帽子下的一張小臉抬起來:“什么?”
穿的這是什么鬼?!
江織有點窩火,又不知道氣什么,莫名其妙地不爽快,用力扯松掉外套的扣子,透了口氣兒:“以后別當裸替了,如果缺錢,到我這來試鏡。”
好好的一句話,被他說得氣急敗壞。
不過周徐紡知道,江織只是脾氣不好了一點,人是很好的,她表情真誠,冷冷的,呆呆的,有點木訥地說:“你真是個好人。”
“…”
江織一口氣又沒上來,咳得他嗓子火辣辣的。
好人?
去他媽的好人,他是病得不輕!
周徐紡看他咳得厲害,糾結了很久,還是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背,她怕把握不好力道給他拍壞了,就特別特別輕,小心翼翼地拍。
江織愣了一下,扭頭。
她伸著的指尖,剛好碰到他的臉,冰涼與滾燙,兩種極端的溫度撞在一起,像細細的針,扎在人心窩子里,又麻又癢,還有輕微的疼。
江織幾乎趔趄地躲開,臉與耳尖這下全部紅透了,一開口嗓子是啞的:“你、你的手怎么那么涼?”
哦,她體溫比正常人要低。
周徐紡收回手,不像江織面紅耳赤,她是面不改色:“我冷。”
他喉結滾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覺得渴,透不過氣來。
“我也有話跟你說。”
他別開眼,嗯了一聲。
她說:“你以后千萬要小心,不要一個人出門,更不要晚上出門。”有人花兩千萬,要劫色。
他轉過頭看她:“什么意思?”
她看了一眼四周,往前近了一步,踮起腳,靠在他耳邊,小聲地、悄悄地說:“你要躲起來,不然別人會貪圖你的美色。”
那年,駱家那個不會說話的少年,也是這樣,墊著腳在他耳邊偷偷告訴他:“你要躲起來,他們給你喝毒藥,他們都是壞人。”
哦,原來他不是啞巴。
就是那一年,那個少年,死在火海里了,此后,再也沒有人跟他說,你要躲起來,有人害你。
江織愣愣地,看向周徐紡。
她凝眸看他時的眼睛,與那少年一模一樣,難怪,難怪她會教他心不由己、教他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