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不會因為這點小岔子便停下,繼續往前走著。
皇帝一片孝心,倒是將暑氣扛了過去,皇后不甘示弱,也憑著一股子執念撐了下來。
俞婉常年勞作,爬山難不倒她,她是女眷中走得最面不改色的一個。
可是大多數人都沒他們這份任性或身體,隨著中暑的人越來越多,太醫手里的藥丸已經不夠用了,就在皇帝尋思著是否要原地歇息一番時,那些撐不住的官員一個個地精神抖擻地站起來了。
看樣子是無礙了。
皇帝沒多追問,他體力也不多了,留著爬山吧!
好不容易到了大覺寺,皇帝感覺自己半條命都交代出去了,不是那么多后妃與大臣們在場,他能當場給癱下。
讓人意外的是九公主,這孩子竟然走完了半程,后半程是讓茯苓背上來的。
皇后也累得夠嗆,她是一國之母,可沒哪個丫鬟能背她,當然她也慶幸規矩到本朝就改了,據說前朝上大覺寺都是一步一跪,方顯一片赤誠之心。
后妃與官員們也陸陸續續地到了。
“多謝誠王殿下。”
“多虧了誠王殿下啊。”
“是啊,不然我們半路就得趴下了,比太醫的藥丸管用多了。”
不遠處,誠王讓不少官員團團圍住了。
誠王客氣地笑了笑:“不必謝我,藥不是我府里的,我只是借花獻佛罷了。”
聽他這么一說,眾人愣住了,他們都是半路中暑中得恨不得昏死過去的,誠王的下人拿了藥丸讓他們服下,那藥丸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顆下去,渾身都涼快了,甚至后半截一路爬上來,再無一絲中暑之意。
誠王笑道:“是我找堂嫂要的,我自己吃了一顆,感覺療效不錯,便送給諸位大人了。”
眾人一聽這話,紛紛漲紅了臉,早在爬山那會兒,世子妃便主動給他們贈過藥,奈何他們瞧不上沒收,這下把世子妃的藥夸了一通,豈不是自打嘴巴?
要不是誠王一貫老實,他們幾乎以為誠王是故意為世子妃出頭了。
“幾位要謝,就去謝謝世子妃吧。”誠王笑吟吟,一臉無害地說。
藥也吃了,夸也夸了,不去當面道個謝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于是正在給九公主編辮子的俞婉就看見那些不要自己藥物的人,浩浩蕩蕩朝自己走來了,硬著頭皮行禮道謝。
本以為俞婉會趁機嘲諷他們幾句,哪知俞婉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幾位大人沒事就好。”
眾人面面相看,被輕視時不見她惱怒,揚眉吐氣時不見她倨傲,如此沉穩如一的心性,真不像個鄉野村婦,都說英雄不問出處,須知巾幗也不讓須眉。
這一瞬,眾人對俞婉都有些刮目相看。
不是因為她的藥,而是因為她的為人。
莫說她只是個十八歲的小婦人,便是他們這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人也未必能做到她這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此番連文武百官都出動了,自然不僅僅是為皇太后供奉長明燈而已,大覺寺主持方丈出關了,皇帝攜百官前來也有聽他講經論道的打算。
主持方丈四歲入大覺寺修行,至今已一甲子,早已修成正果,名滿天下,這樣的得道高僧就連皇帝都不得不禮待有加。
穿著袈裟的主持方丈帶著一眾僧人出門迎接帝后,皇帝的臉上沒了高高在上的傲氣,虔誠地與主持方丈行了佛禮。
皇帝讓幾個成年的兒子也拜見了主持方丈,值得一提的是燕懷璟仍是沒有出席,據說仍在府中療傷,是真的在療傷還是黯然神傷,不得而知了。
一番拜見后,有僧人將眾人領去禪房。
皇帝與他大小老婆的禪房在一個獨立的院落中,文武百官與皇子們則分布在余下幾處院落,此番前行,皇子與百官均未攜帶女眷,至于俞婉,她是代燕九朝來盡孝的。
俞婉被分在了九公主的禪房。
如此正合俞婉心意。
九公主早已從茯苓的背上下來了,拉著俞婉的手小聲說:“母后說我們要先齋戒一日,今夜聽主持方丈講經,明日才給皇祖母供奉長明燈。”
“是啊。”俞婉捏捏她小臉,“不能像在宮里那樣大吃大喝,九公主習慣嗎?”
九公主乖乖地點頭:“嗯!”
“九公主喜歡出宮?”
“嗯!”
很喜歡,所以不大吃大喝也沒關系。
到底是吃過苦的孩子,沒旁的公主嬌生慣養。
九公主的衣裳濕了,有宮女打了水來給她洗澡,洗好后她不讓宮女給她穿衣裳,她抱著衣裳走到俞婉身前,讓俞婉給她穿。
俞婉給她穿了。
看到提著小裙子在屋里臭美的九公主,俞婉想要個女兒了。
“世子妃。”茯苓拎了一桶水進屋。
俞婉會意,對九公主笑道:“你先去皇后娘娘屋里吃點東西,我沐浴后就來找你。”
“你可一定要來哦!”九公主開心地去了,宮女也跟了上去。
屋子里只剩主仆二人,俞婉讓茯苓合上門:“可看見了?”
茯苓道:“看見了,婉昭儀在最東頭的禪房,與許賢妃的禪房挨著。”
最東頭最是好找,可若是要經過許賢妃的屋子怕是有點兒不大妙,許賢妃本就與她不對付,若見她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婉昭儀的屋,怕是又得心生計量。
既然來不了陰的,那就只能來明的,索性她早有準備。
“把帶來的李子洗了,用井水鎮著。”
“是。”
少主府的李子又大又甜,皮兒薄水多,再用冷冰冰的井水一鎮,好吃得不可思議。
皇帝去了主持方丈的禪房,俞婉便先給皇后與九公主送了一份過去,隨后是玉妃與珍妃,許賢妃屋里也送了一份,許賢妃在沐浴,是掌事嬤嬤接的李子,隨后俞婉端著最后一盤李子光明正大地進了婉昭儀的禪房。
婉昭儀已經沐浴完,換上了一身素凈的衣裳。
一會兒會有齋飯,吃過齋飯就該去經堂聽主持方丈講經論道了。
咚咚咚。
門外響起了叩門聲。
婉昭儀對貼身的女使點了點頭。
女使上前開了門,將是俞婉,女使行了一禮:“世子妃。”
俞婉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我是來給昭儀娘娘送李子的,可打攪到娘娘的歇息了?”
女使回頭望了婉昭儀一眼,見婉昭儀沖自己點頭,她客氣地說道:“沒呢,世子妃請進。”
女使側身相讓,比了個請的手勢,俞婉邁步入內,而端著果籃的茯苓也一并進了屋。
婉昭儀坐在禪房的床鋪上,一身素衣,難掩姿容清麗,后宮美女如云,但這么多年過去,婉昭儀始終都沒被皇帝忘記,她不像許賢妃會料理后宮,她甚至沒有自己的孩子。
若有詩書藏在心,歲月從不敗美人,這位昭儀娘娘恰巧就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子。
俞婉帶著茯苓行了一禮:“娘娘。”
婉昭儀早在御書房便與俞婉有過一面之緣,倒是并不驚詫她的容貌,反而是一旁五大三粗的茯苓讓婉昭儀的眼皮子跳了跳。
俞婉也看向了一側的茯苓:“茯苓。”
茯苓會意,把果籃遞給俞婉。
俞婉拎著果籃走上前:“昭儀娘娘,這些果子都是少主府種的,我洗過后用井水鎮了鎮,這會子正涼著,您嘗嘗。”
婉昭儀探出纖細的指尖,捏起一個紅彤彤的李子,輕輕地咬了一口。
李子熟透了,皮兒一破便有汁水爆出來,婉昭儀猝不及防地灑了兩滴,優雅地用帕子接住。
甜絲絲的味道在唇齒間化開,帶著一絲井水的涼意,瞬間讓暑氣消散了不少。
婉昭儀溫聲道:“倒比宮里的還甜些。”
俞婉笑容可掬道:“娘娘喜歡,回頭我多摘些給娘娘送過去。”
“怎么好麻煩你?”婉昭儀客氣。
俞婉道:“不麻煩,能給娘娘送果子是我的榮幸,況且…我與蕭五爺也算有交情。”
“哦?”婉昭儀的眸子里掠過一絲訝異。
雖是親兄妹,可婉昭儀久居深宮,并不時常能見到哥哥,便是見了蕭五爺也不會撿生意上的事說,故而婉昭儀不知她與蕭五爺的關系倒也說得過去。
“原是白玉樓的崔掌柜…”俞婉將崔掌柜介紹蕭五爺上門做生意,以及俞家人入魏府為魏老夫人做席的事說了。
旁人飛上枝頭變鳳凰,撇開前塵往事還來不及,俞婉卻并不以此為辱,說起給人曾經的經歷坦蕩從容,半分尷尬窘迫都無。
婉昭儀吃李子的動作慢了下來,眸光落在俞婉白皙的面龐上,十八歲的姑娘五官漸漸長開了,美得沒有一絲瑕疵,每一根眉毛都仿佛洋溢著年輕的氣息。
婉昭儀也曾有過這樣的年紀,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其實也聽相公提起過娘娘。”俞婉仿佛沒注意到婉昭儀對自己的打量,眉眼含笑地說。
婉昭儀哦了一聲:“世子他…說我什么了?”
俞婉笑了笑說道:“世子說他很小的時候見過娘娘,娘娘還喂他吃過東西。”
俞婉說這話時,一瞬不瞬地打量著婉昭儀的表情,她沒明說是哪一年,可只要婉昭儀的確給燕九朝下過毒,聽了這話不可能不感到心虛。
只是讓俞婉暗暗驚詫的是,婉昭儀的臉上沒有什么奇怪的表情,只是有些迷惘地想了想,喃喃道:“是嗎?什么時候的事,本宮不記得了。”
俞婉垂下了眸子,難道是自己想多了,婉昭儀是無辜的?兇手另有其人?
“你也吃。”婉昭儀挑了一個李子遞給俞婉。
俞婉接在手里,眸光動了動,笑道:“我前幾日去一趟蕭大元帥府,聽府里的下人說昭儀娘娘早先在府邸住過。”
她可不是聽下人說的,是聽老崔頭講的,不過婉昭儀猜不到,畢竟她不在蕭府多年,早已不知蕭府的風向了。
婉昭儀頓了頓,放下手中的李子,道:“啊,那是本宮入宮前的事了,是太夫人膝下寂寞,才留我在府中陪伴她幾日罷了。”
“太夫人很中意娘娘,如果不是母親,娘娘只怕已經嫁給蕭大元帥了吧。”俞婉一副小姑娘打聽八卦的神色。
鄉下人不懂事,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心里沒數,又是好奇懵懂的年紀,口無遮攔起來也不奇怪,真鬧出去了至多挨兩句罵,何況…也不一定就鬧得出去。
婉昭儀的睫羽顫了顫,好笑地說道:“這些謠言都是誰傳出來的?本宮雖在蕭府住過一段時日,可全是在太夫人房中,與蕭大元帥并不相熟,你莫要聽信謠言,壞了本宮的名聲不打緊,害蕭大元帥與蕭夫人家宅不寧就萬萬不妙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是一副坦蕩不已的樣子,莫非當年的親事是蕭太夫人一廂情愿,蕭振廷與婉昭儀都對彼此沒有那份心思?
若是婉昭儀對蕭振廷無意,那便沒理由去害燕九朝了。
這邊說著話,那頭九公主興沖沖地跑來了,說是有人找俞婉。
俞婉走出去一瞧,卻是上官艷風塵仆仆地來了。
“還不是琮兒那孩子?不放心他新婦兒,非得帶病過來,大熱天我擔心他路上熱出個好歹,便說我來,一定把阿婉照顧得好好的,不讓她少一根頭發!”
皇后的禪房中,上官艷難為情地解釋著自己到來的緣由。
旁人可干不出這樣的事來,撇開兒女情長不談,上官艷可是太后的前兒媳,她跑來這里算怎么一回事?可來都來了,總不能把人給攆下山,想想燕九朝在金鑾殿都能發紅雞蛋的性子,皇后與皇帝都覺得他干得出這種丟人的事。
禪房住滿了,就在皇后尋思著把上官艷安排到誰的屋里時許賢妃大度地開口了:“不如臣妾搬去珍妃妹妹的屋,把禪房讓給蕭夫人吧。”
女眷中,除了俞婉是與六歲的九公主一屋,其余人均是一人一屋,可不好讓許賢妃與人擠,于是玉妃與珍妃提出二人合住一屋,將空出的禪房讓給上官艷。
二人在宮中便是好姐妹,皇后點頭應允了。
上官艷住進了玉妃的禪房,恰巧在俞婉隔壁。
皇帝與主持方丈敘話敘得晚了,派了汪公公遞來消息,主持方丈今晚單獨替皇帝講經,明日再為眾人講,這勢必是有要事相商了,眾人可不管是何等要事,只知他們爬了一下午全都累成狗了,能在禪房歇息求之不得,在心里再三謝過佛祖,美滋滋地躺床上困覺去了。
當然也有睡不著的,譬如在茯苓背上睡了一路的九公主,譬如大氣都沒喘一下的俞婉。
九公主坐不住,誰讓她這么大,還是頭一回出宮呢,外頭的天仿佛都比皇宮的藍。
“寺廟后方有一片園子,里頭有些野生的瓜果,施主若不嫌棄,小僧去為施主摘下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僧人說。
九公主眨巴著眸子看向俞婉。
她想自己去摘。
俞婉也想四處走走,牽著九公主的手出去了。
九公主興奮得蹦蹦跳!
俞婉笑了笑,說道:“先別著急,我問問蕭夫人去不去。”
九公主按耐住飛去園子的沖動,乖乖地等俞婉叩響了隔壁的房門。
“怎么了這是?”上官艷拉開了房門問。
俞婉道:“我和九公主去摘果子,娘要不要一起?”
上官艷是坐轎子上來的,沒耗損體力,這會子正精神著,一聽是摘果子當即應下了,她留下奄奄一息的杏竹看屋子,與俞婉一道朝院門走去。
恰巧此時,婉昭儀帶著女使出門散步。
俞婉的眸光動了動,大聲道:“茯苓,你去一趟蕭大元帥的禪房,就說我和母親要摘果子,問他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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