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莯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儼然不是現在才醒。
她拿開擱在自己身上的桃兒的手,緩緩坐起身,披了一件黑色斗篷,自床板下摸出了一把冷冰冰的匕首。
她握緊匕首出了屋。
夜深人靜,她腳步聲極輕。
月光涼涼地落在她面無表情的臉上,令她看上去如同雕塑一樣。
她的裙裾自廊下的地板上迤邐而過,細碎的聲音很快吞噬在了夜風里。
她繞過回廊,來到上房。
她看了眼緊閉的房門,自劍鞘中抽出匕首來,寒光映在她的眸上,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她將匕首插入門縫,開始一點一點地撬開門閂,就在此時,蝸居在繡榻上的茯苓終于被“折騰”醒了,這張繡榻尋常丫鬟睡著夠了,于她而言卻太短了,她一伸腿兒,杵到墻了,一抬胳膊,碰到床壁了。
茯苓打算去上個茅廁。
茯苓沒聽到門外的動靜,門外之人卻聽見了她的。
這大步流星的聲音,一聽就是茯苓。
茯苓此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整一個飯桶,最好糊弄卻也最不容易糊弄,因為和她說什么都永遠說不通。
蘇莯冷冷地收回匕首,腳步一轉回了房。
天亮時分,俞婉被體內的生物鐘叫醒了,醒來發現燕九朝不在,這才記起他昨夜出去了。
來報信的護衛沒具體說是什么事,她猜大概與南詔使臣有關。
俞婉醒來沒多久,三個小家伙也起了,俞婉給三人穿了衣裳,三人骨碌碌地爬下床,先是去耳房洗漱了一番,隨后乖乖地吃了早飯。
俞婉看著他們吃得飽飽,心里涌上一股饜足,摸了摸他們的小腦袋道:“娘親今日不去上課了,帶你們出府游玩好不好”
三個小家伙的眸子頓時一亮。
俞婉將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道自己的決斷果真是對的,是自己太忙于學習忽略與他們培養感情了,萬嬤嬤那兒她會去告假,今后她多抽些時間陪他們。
俞婉眉眼彎彎地問道:“想去嗎”
三人低下頭,小臉兒上掠過一絲糾結。
明明想去,卻如此遲疑是因為蘇莯嗎蘇莯被調派去竹月軒的事很快傳開了,眾人不免感到驚訝,這么聰明伶俐的丫頭少夫人不留在自個兒身邊用,居然遣去竹月軒了 說的好聽竹月軒是俞公子的院子,可誰不知道俞公子住國子監,八百年不回一次,擱那兒能有什么出息和做冷板凳沒區別了。
“怎么會這樣啊”半夏不解地看向蘇莯,“昨晚少夫人把你叫過去,不是要賞你,是要罰你嗎”
蘇莯靜靜地收拾著東西道:“不是罰我,夫人夸我心靈手巧,讓我去打理竹月軒的花圃。”
“咱們清風院沒有花圃嗎再說你走了小公子怎么辦呀”連半夏都聽出這不是由衷的夸贊了,“你昨晚是不是說錯話了”
蘇莯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紫蘇欲言又止,有些事不是她該議論的。
很快,桃兒與梨兒也過來了。
原本出了紫蘇的事,二人與半夏一樣都認為俞婉會賞賜蘇莯,保不齊會提拔蘇莯做第二個大丫鬟,哪知一夜功夫,蘇莯被貶了 “少少夫人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歡蘇莯啊”桃兒年紀最小,也最口沒遮攔,一不留神把心里話給說了,至于為何不喜歡,眾人心里隱隱都有猜測蘇莯太討小公子歡心,甚至日后可能也會討少主歡心,少夫人眼里容不得沙子。
若蘇莯真有這心思,眾人大抵覺得蘇莯是自找的,偏偏蘇莯簡單善良、正直大方,誰也不信她會存心去勾引小公子與少主。
俞婉最終沒帶幾個小家伙出門,而是收拾了東西去蘭芳閣上萬嬤嬤的課,剛走到半路,碰到了在路邊等她的萬叔。
萬叔的神色有些復雜,他行了一禮,道:“少夫人。”
俞婉四下看了看,問他道:“萬叔是專程在這里等我的嗎”
萬叔沒否認,猶豫了一番道:“我聽說少夫人要把蘇莯調去竹月軒”
俞婉淡淡一笑:“萬叔就是為了這個是把她調去竹月軒有何不妥嗎”
萬叔客氣地說道:“倒也不是不妥,只是我想問問為什么。”
俞婉看著他道:“今日這事若是燕九朝做的,你可也會問為什么”
萬叔張了張嘴,不會。
少主的決斷沒人敢質疑。
“我也是為了少夫人好,少夫人初來乍到,不像少主”
“不像他真的是你們的主子,而我只是一個客人。”
這是實話,卻也是氣話,俞婉當然明白自己初來乍到,根基不穩,籠絡人心遠比殺雞儆猴來得重要,萬叔是為她著想才會與她推心置腹,可萬叔當真對蘇莯沒有半點維護之情嗎 萬叔語重心長道:“少夫人,你是少主明媒正娶的妻子,又為少主生下了三個兒子,其中一個嫡長子,你的地位絕不是隨隨便便能夠撼動的,你且把心放寬些,一個丫鬟,不值得你動怒。”
俞婉聽了這話更來火了,合著在萬叔眼里,是她容不下一個丫鬟才會想方設法地處置她 “小公子忽然這么喜歡一個陌生人,萬叔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沒懷疑是她耍了什么手段嗎”
萬叔嘆道:“難道當初小公子忽然親近上少夫人,也是少夫人耍了手段的嗎”
俞婉的呼吸都滯住了。
萬叔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歉道:“我失言了,少夫人息怒。”
俞婉難過地說道:“當初在你們眼里,我是耍了手段才接近我自己的親生兒子的是嗎”
萬叔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打個比方,想要借此告訴俞婉,不是誰接近小公子都是身懷目的的,一如曾經的她,一如如今的蘇莯。
“我倒是不知道,我不過是處置一個丫鬟竟然就這么難。”俞婉淡淡說罷,邁步進入蘭芳閣了。
萬叔還想說什么,萬嬤嬤走了出來,瞪著萬叔道:“她是簽了死契的奴才,主子要她死,她就得死,還敢鬧得滿城風雨,我看是王妃走得太久,燕王府的人都不懂規矩了”
萬叔搖頭,這不是不懂規矩呀,是蘇姑娘她的確是個好人啊。
何況只是個一丫鬟少夫人都容不下,將來少主若是有了妾室可怎么辦吶 燕九朝第三日午后才回到京城,他自是有急事,否則也不會拋下新婚幾日的妻子,他辦完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少主府,氣兒都沒喘一下又去了清風院,結果一進院子便感覺少了什么,四下一看是三個小崽子不在,一貫喧鬧的院子破天荒地靜下來了。
燕九朝回了房,俞婉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幾日不見,她似乎清瘦了,瘦巴巴的小身板兒擱在偌大的拔步床上,像個讓人丟棄的小可憐。
雖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可論起年齡也才十七,瘦弱的雙肩過早地承擔了不該有的重擔,時常讓人忘了她才只是個小丫頭而已。
沒人問過她生孩子痛不痛、養孩子難不難、嫁人了孤單不孤單,好似因為她是女人,所以一切都變得天經地義。
燕九朝推著輪椅走過去。
俞婉知道他來了,余光瞄了他一眼,卻沒抬頭去看他,仍是低頭望著自己晃動的腳尖。
燕九朝的輪椅停在了她面前,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著急說話。
可饒是他什么也不說,只要這個男人站在這里,出現在她面前,俞婉就慢慢地紅了眼圈。
“燕九朝”
她一開口,聲音都哽咽了,這幾日人前不敢有的委屈這一刻統統涌上心頭,如潮水一般將她整個人都淹沒了。
燕九朝探出手來,將她輕輕地扣入懷中,輕嘆一聲道:“我才走了幾日,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俞阿婉,以后離了我,你可怎么活”
俞婉在他懷里發泄了一會兒,眼睛腫了鼻子也紅了,不過情緒確實好多了,這才注意到二人的舉止有多親密,要知道以往的大白天她連拉拉他的手都不能的。
俞婉仍有些抽噎:“青天白日的你不怕白日宣淫了”
“閉嘴”
俞婉不吭聲了,兩手拽起他袖子擦了一把眼淚,正要去擦鼻子。
“不許擦鼻涕”
俞婉悻悻地放下他袖子來。
燕九朝拿出一方干凈的白帕子,要去給她擦,她自己拿了過來。
“起來。”燕九朝一本正經道。
既然沒事了,那就別再摟摟抱抱了,青天白日的,確確實太不像話了。
俞婉不起來。
“俞阿婉”
燕九朝兇巴巴地喚了她一聲,俞婉仍毫無反應,燕九朝低頭一看,就見這丫頭已經趴在他懷里睡著了。
兇巴巴的表情自他眉間斂去,燕九朝把她放在柔軟的床鋪上,脫了她的鞋與足衣,拉過被子給她蓋好。
她呼吸均勻,睡得香甜。
燕九朝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耳朵紅透了。
燕九朝要知道府里的事,自然有的是法子,聽完影六的稟報,燕九朝的臉都黑了。
他倒是不知道,少主府的夫人幾時淪落到要受一個丫鬟的氣了。
還有幾個小崽子,怕不是也皮癢了。
沒人能給她委屈受,小崽子也不能。
半刻鐘后,燕九朝坐在了清風院的太師椅上,奶嬤嬤們端著幾碗熱氣騰騰的粥走了出來,見到燕九朝,齊齊上前行了一禮。
“這是要去哪兒”燕九朝看了看三人手中的粥,問。
三人中資歷最老的李氏走上前,笑著答道:“回少主的話,去竹月軒,小公子們要吃飯了。”
燕九朝淡道:“吃個飯還得去竹月軒”
李氏訕笑道:“小公子不肯吃飯,得蘇姑娘喂。”
燕九朝給影十三使了個眼色,影十三腳步一轉去了,不一會兒便回了,手里多了三個張牙舞爪的小包子。
“放下。”燕九朝道。
影十三將小奶包們放在了地上。
燕九朝早讓奶嬤嬤們退下了,桌凳與粥就擺在他身旁,燕九朝不咸不淡地說道:“吃飯。”
三人不吃。
燕九朝冷冰冰地威脅道:“是吃飯,還是吃拳頭”
吃飯飯。
三個小家伙委屈巴巴地坐下,拿起勺子,在自家爹爹的淫威下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飯吃完了,這下總可以走了吧 “站住。”燕九朝淡淡地叫住三人,“就在這里玩。”
三人哦了一聲,走向蘇莯扎的三個秋千,結果還沒爬上去,燕九朝一個眼色,影十三把秋千給拆了。
三人一臉懵圈地看著自家爹爹,沒、沒秋千了,玩什么呀 忽然,影六扛著三個舊木馬過來了,又殘又破,其中一個的馬頭都沒了。
三人汗毛一炸,咿呀呀這么丑他們才不要 燕九朝目光冰冷道:“是騎馬,還是挨揍”
騎、騎馬馬。
三人又委屈巴巴地騎上了木馬。
燕九朝拿腳踢了踢三人的木馬:“給老子玩得開心點,別讓你們娘親看見你們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嗚嗚,強迫騎馬馬就算了,還要強迫人笑人家明明還是個寶寶 俞婉一覺睡到日薄西山,三個小家伙已經玩累并且睡了一覺了,只是比俞婉更早一步醒來。
燕九朝坐在輪椅上,三個小家伙老老實實地站在他身旁,看樣子已經是好好修理過一頓了。
俞婉愣愣地看了四人一眼:“這是怎么了”
燕九朝瞥了眼兒子道:“自己去和你們娘親說,你們這幾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俞婉看著三人可憐兮兮的樣子,心疼地問道:“你罰他們了”
燕九朝冷冷一哼:“不罰能講真話”
俞婉倒抽一口涼氣:“你”
孩子在顏如玉手里吃了多少苦,他怎么還舍得罰他們 三人拽著一張白紙來到床前,不敢抬頭看俞婉。
“這是什么”俞婉望向他們手中的白紙道,她已經許久沒讓他們練字了,這幾個小家伙不會是被爹爹嚇壞了,又跑去寫什么“人之刀”了吧 三人沒吭聲。
“能給我看看嗎”俞婉溫柔地問。
三人猶豫。
俞婉摸了摸三人的小腦袋:“不想給娘親看也沒關系”
話到一半,三人把手中的白紙拿出來了。
上頭的墨跡像是蚯蚓爬過去似的,歪歪斜斜得不成樣子,卻依稀能辨認出一行字,是他們新學的字 生辰吉樂,娘親。
俞婉的心口狠狠地震了一下。
燕九朝方才震撼過,這會子已經冷靜下來了,他沒好氣地哼道:“自己生辰快到了,不知道嗎”
她當他累死了幾匹馬趕回來是為什么兜風么 俞婉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快到了,她的記憶里根本就沒生辰這回事。
當然俞婉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生辰,她滿心滿眼都是那句娘親,他們叫她娘親了,在他們心里,她不再是婉婉,不再是俞姑娘,而是他們的娘,他們接受她了 因為不能說話,所以只能學著寫在紙上。
她不許他們練字,整個府里便沒人敢教他們寫字,除了蘇莯。
燕九朝鼻子一哼道:“本想再等幾日再告訴你,可見你這么難過”
俞婉破涕為笑,她不難過了,一點也不了。
“你們也別難過。”俞婉看向兒子說。
幾個小家伙想給她一個驚喜,卻被親爹給毀了,一定正幽怨著。
果不其然,幾個小家伙的表情幽怨極了。
可被親爹修理了一頓后,到底是知道自己的行為傷到俞婉的心了,小腦袋垂得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