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璞玉渾金當前,稚繩兄心動否?”
“確是一塊好材料,可惜其質黑白難辨,真要是雕琢出來了,不知是福還是禍!”
“哦,此話怎講?”
孫承宗文武雙全,膽識、見識、魄力皆有過人之處,乃是朝臣中的佼佼者,還有一個特別愛好,就是好為人師!
只要遇到聰慧少年,就會想方設法收入門下,傳授經史之學、文韜武略,多年下來,可謂桃李滿天下了,其中最為出色的,就是今年的新科進士--袁崇煥!
眼見薛羽略施小計,就把地主、奸商們玩弄于鼓掌之間,還救濟了河間府的百姓,如此聰慧少年,日后必成大器!
楊鶴認為好友必起愛才之心,將這個少年收入門下,好好的栽培一番,故而有此一問,沒想竟然猜錯了!
“此子聰明絕頂,應變能力極強,的確是個可塑之才,不過心思太過狡黠了,膽子也太大了一點,只怕不是善良之輩!
這樣的人物,一旦崛起朝堂之上,必然執掌天下風云,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可是忠是奸卻難下定論,不是嚴介溪,就是張太岳!”
孫承宗眉頭緊鎖,不斷捋著胡須,一時間難下決定!
嚴介溪,是指嚴嵩,嘉靖朝內閣首輔,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期間排除異己、殺害忠臣、結黨營私,以至邊防廢馳,財政枯竭,國家汲汲可危,被稱為‘大明第一奸相!’
張太岳,是指張居正,萬歷前期的內閣首輔,在任期間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財政上清仗田地,推行‘一條鞭法’,總括賦、役,皆以銀上繳國庫!
軍事上任用戚繼光、李成梁等名將鎮北邊,用凌云翼、殷正茂等平定西南叛亂,吏治上實行綜核名實,采取‘考成法’,嚴格考核各級官吏,國家政體為之肅然!
張居正執政十年,緩和了社會矛盾,使衰落的大明王朝重新煥發出了生機,待其病逝之時,太倉粟可支十年、周寺積金四百余萬,被世人稱之為‘救時宰相,天下第一賢相!’
靠著張居正積攢的家底,萬歷皇帝才打贏了三大征(寧夏之役、朝鮮之役、播州之役),維護了大明王朝的霸主地位,不過幾十年下來,那點家底已經消耗一空了,否則也不至于沒有錢糧賑災!
嚴嵩和張居正,一奸一賢,一邪一正,完全站在了對立面,可是仔細觀察會發現,二人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工于心計、擅長權術,有識人之明,有用人之能,打擊政敵決不留情等等!
甚至可以說,二者本就是同一類人,只是在不同因素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嚴嵩如果不是嚴嵩,就是另一個張居正!
張居正如果不是張居正,那就是另一個嚴嵩!
“罷了,良才美玉,棄之可惜,老夫將此子收入門下,耳提面命,以圣人之道引入正途,日后為國家效力,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孫承宗權衡之后,還是決定把薛羽收入門下,這個少年太聰明了,自己看著就喜歡,不栽培一番太可惜了。
再說了,這個少年人有成為奸相,或者賢相的潛質,不代表他就真能走到那一步!
天下豪杰不計其數,真正獨領風騷者又有幾人呢,大多數一生不得施展抱負,最終泯然眾人矣!
比如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二十九歲參加應天府公試,得中第一名解元,被世人稱為前途無量,宰相之才!
結果弘治十二年之時,受考場舞弊案牽連,被罰永世不得為官,只好以賣畫為生,晚年窮困潦倒,五十四歲就含恨而終了。
還有大才子楊慎,滿腹經綸,胸懷大志,二十四歲之時,殿試第一,考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之職,參與編修武宗實錄,可謂是前途無量!
后因為‘大禮議之爭’,連受兩次廷杖,幾乎死去,后被流放到了滇南長達三十余年,最終病死于蠻荒之地!
由此可見,要想身居高位,執掌大權,并有一番大作為,聰明、博學、英俊、心機、運氣諸多因素缺一不可!
一個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小乞丐,又豈能有這般造化呢?
除非他是上天的寵兒!
“啟稟兩位大人,朝廷發來了邸報,八百里快馬加急!”
“嗯,出大事了?”
本想儀式結束之后,派人把薛羽領過來,好好的盤問一番,看看他的人品如何,沒想一名隨員沖進涼亭,手中攥著一份邸報!
朝廷會把皇帝的諭旨、詔書、臣僚奏議等官方文書,以及國家大事等有關情報,傳遞給各省的封疆大吏們,稱之為邸報!
按照輕重緩急,又分成三百里、四百里、六百里,最快為八百里加急,非軍國大事不得使用,比如皇帝駕崩,或者對外兵敗,還得是慘敗!
“啊,糟了,塌天大禍啊!”
楊鶴接過邸報,飛快的瀏覽著,冷汗瞬間淌下來了,身軀搖晃幾下,差點一屁股癱坐地上,幸好被身旁侍衛攙扶住了。
“唉,不出所料,國家有難了!”
孫承宗伸手接了過來,看過臉色也隨之大變,上面清楚的寫著:
萬歷四十七年,三月初一,西路杜松部渡過渾河,行至薩爾滸附近,誤中建奴埋伏,激戰一日,全軍覆滅,總兵杜松、王宣、趙夢麟等皆沒于陣,我軍尸橫遍野,血流成渠,其旗幟、器械及士卒死者,蔽渾河而下,其狀慘不忍睹!
三月初二早晨,建奴六萬余人,撲向北路馬林部,奴酋親率鐵騎沖陣,一舉攻入大營之中,我軍抵擋不住,副將麻巖戰死,主將馬林僅以數騎逃遁,余眾大潰,全營皆沒!
三月初四,奴酋用杜松部陣亡者衣甲、旗幟,詭稱我兵,誘東路劉挺部進至阿布達里崗,建奴伏兵四起,首尾夾攻,彌山滿谷,四圍廝殺!
軍亂,挺中流矢,傷左臂,又戰,復傷右臂、猶鏖戰不已,內外斷絕,面中一刀,截去半頰,猶左右沖突,手殲數十人而死,義子劉招孫救之,亦死,全軍潰敗!
三月初五,得知其余三路兵敗,南路李如柏部連忙撤退,大小將士驚恐潰逃,自相踐踏,死傷千余人,輜重遺棄殆盡!
事后統計,大明軍共陣亡道、鎮、副、協、參、游、都司、通判、守備各級軍官三百一十余名,陣亡軍丁四萬五千八百七十余名,損失馬、騾、駱駝兩萬八千六百余匹,損失火銃、火炮一萬余支,其余輜重不計其數!
另折損朝鮮軍一萬三千余人,葉赫部騎兵兩千余人!
也難怪楊鶴、孫承宗大驚失色了,這次征討遼東,大明朝廷抽調川、甘、浙、閩各省、以及九邊重鎮的精銳人馬,再上朝鮮、葉赫兩部援兵,擁有絕對的兵力優勢,物資保障也比較充足,滿以為必能取勝,一舉蕩平女真人巢穴呢!
沒想到事與愿違,立國兩百余年的大明,竟然敗給了剛剛崛起的女真,短短幾天時間,三路人馬覆滅,精兵猛將折損數萬,物資損失不計其數!
這一場慘敗之后,大明朝在遼東再無抵御之兵,開原、鐵嶺、沈陽、遼陽這些重鎮,就直接暴露在女真人的鐵蹄彎刀下了。
遼東乃是燕京之肩,一旦遼東各鎮失守,女真鐵蹄就能直搗山海關,大明王朝的都城可就岌岌可危了!
“遼東戰敗,天下震動,我等決不能袖手旁觀,老夫這就上奏朝廷,派大員整飭遼東防務,將女真人擋在國門之外,以免戰火蔓延至京畿,稚繩兄啊,這個重任非你莫屬了!”
“朝廷若是肯用,愚兄義不容辭,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我大明金甌無缺,就怕朝廷不肯啟用愚兄啊!”
“稚繩兄放心,我當聯絡朝中同僚,一起上奏陛下,委派稚繩兄擔任遼東經略,若是陛下不肯的話,我們就復奏、三奏、再奏之!”
“唉,但愿如此吧!”
因為爭國本之事,萬歷皇帝非常厭惡東林黨,只要是東林黨中人,一律不予重用,而孫承宗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孫承宗很擔心,就算是群臣一起上奏,皇帝也不會批準的,何況這位大明天子,已經二十多年不上朝了,內閣首輔見他一面都難,更別說御前進諫了!
“欸,人呢?”
“算了吧,咱們先回府衙,救濟災民之事要緊,攘外必先安內,內患不解決,又如何掃除外亂呢!”
“也好!”
商議妥當之后,孫承宗抬頭觀看,卻發現儀式已經結束了,那個少年郎也不見了,人群開始離開龍王廟,都到城北去領取糧食了。
想在數萬人當中,找到一個不知名姓的少年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一般,孫承宗正憂心國事呢,實在無暇他顧了,于是放棄了尋找,與楊鶴一起返回府衙,商議遼東的事情去了!
畢竟與國家大事相比,一個少年人根本不算什么,前者是驚濤駭浪,后者只是浪潮中一只小蝦罷了!
多年以后,孫承宗才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錯,自己放走的不是小蝦,而是一條翻江倒海的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