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些時日,某天凌晨,天還未亮。
陳東早早的起了床,他已經和營長說好了自己想去的連隊,營長也告訴他,事情安排妥當,讓他安心等待命令即可。
炮兵營是在第三批改編名單里,每一批撤銷一個連隊,第一批名單中就是鋼七連。
他今天起來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從營長那給他的名單中,他看到了…今天就是鋼七連要走一批人的日子。
這一批都是一些專業成績各方面相對較弱,被安排提前復員的戰士。
陳東本想起來,去送一送,畢竟那里也有很多他熟悉的人。可是當真的起床走到門口時,他停下來了,他覺得這么做可能更加讓離開的人難受。
“哎,這恐怕是軍人最難受的時刻了。”
陳東站在炮兵營的大門口,抬頭望著昏暗的天空,嘆了口氣后,轉身又回到了宿舍。
而另一邊的鋼七連。
白鐵軍也早早起床了,而且是悄悄的起床。
他悄悄地從床下夠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摸到門口時,白鐵軍鄭重其事地往這間住了三年的宿舍又看了一眼,白鐵軍以為自己動作很輕,大家都在熟睡。
不過很快他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所有人都睜開了雙眼。
白鐵軍無聲地向他們揮揮手,強行擠出一絲微笑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直到洪興國和高城從指導員宿舍里輕手輕腳地出來,他們看了他們一眼,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后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那旗敬禮。
隨后,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然后,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后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一切都很沉默,與以往任何一次走人都不同,這次像是例行——因為這趟走得實在太多。
高城一直低頭站著,而其他人,包括洪興國,直到走的時候也沒再回過頭。
高城孤寂地站著。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他,他看著你。
一片死寂。
許三多躺在上鋪,這是三班班長的專屬鋪位。由于現在成績飛速增長,比武又拿名次,史今閑了下來,班長位置給他了。畢竟現在又要迎來改革,史今能轉四期,成功多呆四年已經不錯了,五期就別說了,整個702團都沒有一個五期。
許三多的位置可以看見空地上站著的高城,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他當日放垃圾桶的角落。
下鋪的史今沒有說話,他一個人躺著裝睡,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加難受。難受的不是因為走得人,他當了這么多年兵,退伍復員他早已習慣。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的連隊被撤銷番號。
心來的馬小帥的聲音嗡嗡地從邊上傳來,帶著種種感傷:“班長,我們得一直這么躺著嗎?不能送?”
許三多搖搖頭:“不能送,是死命令。”
自從當上班長,他也稍微成長了一些,對命令條例更加看重。
馬小帥忍不住又問道:“躺到什么時候?”
對于他來說,雖然自己是軍官學員,以后前途肯定不錯。但現在的他還只是當了不到一年的普通一兵,之前都是在學校度過。
第一次經歷退伍復員,離開戰友,那種心情別提多憂傷。
許三多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說了句:“躺到我們站起來!
窗玻璃上飄飛過第一滴雨點,許三多看著高城還站在窗外。
“嘀!”
高城是伴隨著起床號一起進來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顯得很重,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憤怒而無奈。
安靜!
在吹響起床號的時候七連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安靜。
高城出奇的憤怒:“耳朵聾掉了嗎?起床!”
盡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聲音像是地震。
他們已經等了很久。
雨水淅瀝下雨衣泛著烏亮的閃光,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隊站在雨地上。
軍靴踐踏著雨水,雨水在雨地里濺起濕蒙蒙的霧氣,槍械裝備在雨幕里泛著光。沒人發口令,七連在沉寂與靴聲的轟鳴中完成著變隊。
高城沉默地看著,七連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個倍。天天與連隊食寢與共的高城也感覺出一種威壓。
隊列靜了下來,只有雨水淋澆的輕聲。
“你們列位…”幾十雙看著他的眼睛,連目光都似乎凝固,動的只有雨水。這讓高城幾乎有點說不下去,“都很對得起七連的先輩…老洪,你來說…”
他下意識地轉了半個身子,然后才想起來,老洪已經提前被分配調理了,到了其他連隊當指導員,這讓高城又啞然了幾秒。
啞然。
啞然之后是爆炸。
“目標靶場!全速!沖擊!”
鋼七連炸了出去,成了貌似無序但殺氣騰騰的沖鋒陣形,高城沖在隊側揮著并不該他這連長拿的自動步槍大吼:“殺——”
士兵們都愣了一下,這樣的口令并不是拿來隨便喊的,尤其是在團大院里。伍六一跟著大喊:“殺!”
有第一個人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直到第十三個是一起喊的,往下呼應的是一個排,半個連,整個連,全速沖擊的七連把那一個字喊得山呼海嘯此起彼伏,帶著全部壓抑的憤怒——因全連命運而生的憤怒。
許三多跑在隊伍的另一側,他是全連里沒有吶喊的唯一一個,但他沒有落下一步。
團大院里,王慶瑞和參謀長頂著雨看著那支漫過操場的隊伍,自然,那是所有晨練隊伍中的最引人注目的一支。
參謀長皺皺眉:“七連長搞什么?要起義嗎?”
王慶瑞:“他在鼓舞士氣。”
參謀長看著那些憤怒的、壓抑的士兵從他身邊沖過,那樣的旁若無人和充滿了力度,從他們身上彈走的雨花甚至濺得他臉上生疼。
一個戎馬數十年的老軍人漸漸被一群毛頭小伙子感染、震懾。
鋼七連的最后一個人也已經消失于雨幕,但猶存的勢頭仍讓操場上所有的隊列啞然。
參謀長:“也許真不該動這個連。”
王慶瑞:“你看見一個連嗎?”
參謀長看著他。
王慶瑞:“我看見槍林彈雨,剛射出去的子彈…他們夠種,能找到他們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