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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無面人(三)

  我的世界終于解除了“完形崩潰”,路燈不再像是巨人僧侶,建筑不再像是墓碑,閉眼以后的黑暗也僅僅是黑暗,一切似乎都像是看不見的手指按動了宇宙后臺的重置鍵,令人感動地恢復如初了。

  劫后余生的情緒,像是火箭一樣從我的心中升騰了起來,但旋即,我又產生了強烈的疑惑:剛才作用于我意識的“完形崩潰”,很明顯是奔著要讓我徹底失控的結果去的,然而中途卻似乎發生了某種變故,仿佛是正打算處決犯人的儈子手,忽然接到了改變審判結果的通知電話,讓我的處境一瞬間逆轉了過來。

  到底是什么變故,我也無從得知,只能讓注意力回到眼下。

  我戰戰兢兢地扶住墻壁,好讓自己站直。

  現在我的姿態不可謂不狼狽,簡直不下于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長毛大狗。

  其實若是此時此地,有其他人在注視我,我倒也不至于如此狼狽,肯定無論如何也要裝成一貫冷酷自信的模樣,但反正現在也沒有其他人,那就允許我好好害怕一下吧。

  其他人——就比如說無人機這樣的人,也應當不會知道,我本質上是個很容易擔驚受怕的人。

  但是為了在靈能者較為活躍的黑色地帶得以立足,身為一般人的我,絕不可以讓其他人洞悉我內心的弱小。我必須讓自己的口吻比其他人更加強硬,手段更加狠辣,時而也要讓自己像是一道透著血味的謎題,表現得捉摸不定,讓人無法揣摩出來,一旦對我動手,會遭到多么沉痛的反擊。因此,我絕不可以是擔驚受怕的人,相反,我要成為讓其他人擔驚受怕的人。

  只要用其他人的畏懼,涂改自己的畏懼,我就能夠表現得無所畏懼。

  理清心情以后,我檢查起了自己的身體,看看自己是否有在血祭儀式的反饋下,成為自己夢寐以求的靈能者。

  但就是這么一細看,我這才發覺到,自己的視野不知何時擴大了很多,好像右眼的視覺功能奇跡般地恢復了。

  而且,我本已癱瘓的右臂也重新有了知覺,還可以自由運動,一如去年我尚處于全盛時期的狀態;左腳也脫離了我早已習慣的不靈便,能隨便擺動,即使用力踩在地上也毫無異常感,就如同我完好無損的右腳一樣。

  不會有錯——我已經完全擺脫了殘疾,重新變成了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非但如此,我的右臂本來因為長時間無法運動,而呈現出了肌肉退化的狀態,但現在無論是看起來,還是用起來,都與左臂幾乎毫無差別。

  這讓我無法不驚喜。

  但同時,我也注意到了,自己并未成為靈能者。

  照例說這是不合道理的,因為:一來,我在禱文中明確要求,自己想要的是成為靈能者,且只字未提恢復自己的身體功能;二來,我所掌握的血祭儀式的受理范圍,根本不包括修復身體殘疾。

  除非,我所獻祭的“羊皮殺手的靈魂”,在價值上與“讓我成為靈能者”的要求并不匹配,因此響應我的獻祭的哈斯塔,根據我現有的條件,自主更改了饋贈內容,選擇把我的身體修復了。

  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么一個答案,但哪怕是這個答案也有問題——因為,就算羊皮殺手作為靈能者來說是個垃圾,要殺這種家伙,我連一枚手指甲的代價也用不著付出,但他說到底還是靈能者,從中立角度來看,他靈魂的價值是比我更加昂貴的。

  然而結果卻是,他的靈魂只交換來了“修復我的單手單腳單眼”的饋贈。這無疑是不等價的。

  血祭儀式的知識告訴我,與哈斯塔交易固然風險巨大,可收獲也必然不菲。

  雖然我剛才已經醒悟到,這些儀式知識上面有著某種誤導讀者思考過程的危險因素,但如果把知識與危險因素分開看待,并且以相信知識本身為前提,那么問題說不定還是出在我這邊。

  是我所布置的血祭儀式有問題?我的布置應當毫無破綻才對。

  那么,問題就是出在活祭品,出在羊皮殺手身上了?

  我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工作,終于鼓起勇氣,返回小巷盡頭的儀式現場看了一眼。

  但儀式現場已經空無一物,且不提已經連靈魂帶肉體都被紅光像吃果凍一樣啃食殆盡的羊皮殺手,就連我布置在地面上的鮮血圖案都憑空蒸發了。若不是還有一些羊皮殺手殘留下來的斑駁血跡,我都要懷疑之前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其實自己并未布置過什么儀式了。

  這下倒好,我連打掃“作案現場”的功夫都節省了,但也無法從中找出與儀式異常有關的線索了。

  我回到了外面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街,一邊脫掉自己的面具,一邊搖晃之前被我用藥物迷暈的女人。

  “醒醒。”我說。

  她醒轉過來,好不容易看清我的面孔(盡管是易容過的),頓時臉色一變,連站起來都忘記了,屁股貼著地上連連后退。

  “你還記得之前發生過什么嗎?”我問。

  “你,你用奇怪的噴霧,把我…”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性犯罪者,說到后面,她還連忙檢查起了自己的衣衫是否不整。

  “我是說,更加之前的。”我提醒道。

  “更加之前?”她呆滯了三秒鐘,臉色一白,“我好像…好像跟著一個陌生人來了這里,那個男人披著羊皮…但我把他當成了很信賴的朋友,他明明是陌生人啊…”

  “那個男人是本地公安重點通緝的靈能罪犯,綽號是‘羊皮殺手’,他用某種方式催眠了你。”我說,“但現在,你已經安全了。”

  “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她忐忑不安地問。

  “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我故意用強硬的口吻說,“你現在可以回家了。”

  她茫然了一小會兒,然后站了起來,盯著我的面孔看,好像是要把我這張虛假的面孔記住,然后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叫海倫,謝謝你救了我。請問我該怎么報答你?”

  我對她的報答不感興趣,也不顧她的挽留,直接離開了這里。

  我回到了二區,在那座離家兩公里半的公園中去掉了易容,然后戴上眼罩,更換衣物和手杖,重新“變回”了殘疾人。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舉,我無法向家里人解釋,為什么自己能夠突然治愈殘疾。只能繼續扮演作為殘疾人的自己。

  之后我也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在身上噴了一通花露水,以遮蓋身上的血腥味,然后走入附近的公共澡堂,將花露水和血腥味全部洗去。

  等我終于回家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十一點半。一打開門,就看到玄關處多了一雙黑色皮鞋。走入客廳一看,果不其然,老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閱一份白色的紙質文件。

  老徐的全名是“徐盛星”,是我這一世的父親,就職于河貍市公安部門,算是個高級警官。

  見我進來,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家長在看晚歸的孩子——這倒也沒錯,只是我這么多年來,雖然非常感激他對我的撫養之恩,卻始終難以將其真正地視為父親。要知道我在十八年前作為嬰兒誕生的時候,他的年紀與我前世死亡的年紀相比較,也大不到哪里去。

  他問道:“去哪里了?”

  “澡堂。”我回答。

  “但你身上衣服沒換。”

  “忘記帶換的衣服了。”

  “是嗎?”他仔細看看我的頭發,又皺起鼻子聞聞,好像確認是洗過了,板著面孔點了點頭,然后低下頭,繼續看文件。

  我正要回到臥室,去重新檢查那幾張被我從野史書上撕扯下來的,記錄著血祭儀式知識的書頁,但就在這時,我兜里的“工作手機”卻突然不合時宜地震動了起來。

  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又看向了我。

  “工作手機”是我的秘密,雖然單單被看到也沒什么,但難免會讓他好奇我什么時候有了新的手機。我只好轉過身體,把手杖放到旁邊,再用左手從兜里拿出手機來,全程調整身體角度以不讓他看到,然后低頭看向了手機屏幕。

  來電顯示著一串不久前看到過的電話號碼,是亞當的。

  他在這種時候給我打電話是要做什么?

  無論如何,不可以在這里接電話。

  與我這個毫無靈能潛質的兒子不一樣,徐盛星是靈能者,只要他有那個意思,是可以輕而易舉隔著這么一段距離,竊聽到我這里的電話內容的。雖然以他的性格不至于竊聽我的電話,但這不是我涉險的理由。

  我只好先掛斷了電話,然后收起手機。

  “怎么掛斷了?”他問。

  “這是騷擾電話。”我說。

  “你不是沒接嗎?”他似乎做警察做久了,養成了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職業習慣。或許他自己沒有自覺,但與他對話的人很容易產生被當成犯人審問的幻覺。

  我只好耐心地解釋了一句,現在的騷擾電話會被手機用戶標記,標記能被其他手機用戶看到。他看上去也懂,然后站起來,把文件放進檔案袋里,一邊走向玄關,一邊說道:“那我先出門了。”

  “出門?”我問,“你要去哪里?”

  “公安局。”他一板一眼地說。

  “這個點還要工作?”我有些疑惑,“那你剛才回來是做什么?”

  “看你。”他說,“我放心不下你一個人,所以抽空回來看看。其實我也是剛剛回來,既然你也到家了,那我就先回局里了。”

  “我不是說了,我一個人也不要緊嗎?”

  “我知道,但如果不是我一直在局里工作,很少關心你和小吉,或許你也不會出那種事故。”他說完以后,閉上嘴巴,默默地看了一眼我的手腳,眼瞼隱約動了動。那眼神像是在大夏天故意盯著烈日看,還要強迫自己不把雙眼瞇起來似的。

  也不等我的回話,他轉身推門而出,離開了。

  我走到窗戶前,看著他駕駛著汽車,漸行漸遠。

  然后拿出了“工作手機”,撥打亞當的號碼。

  亞當很快就接通了,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殺掉羊皮殺手了嗎?”

  “如果你接下來還在話里設套,你就無法從我這里得知任何事情。”我毫不客氣地說。

  “我很抱歉,但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正在追殺他的路上,那么我希望你能暫緩此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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